滴答滴答……
秒针不停,和针管里的吊液声重合。
此外,再无声响。
我努力睁开眼睛,像摆脱身体这副无用躯壳一样,费力地撑开眼皮,模糊间,一扇框住夜色的窗昭示已是深夜十分,我这才看清周围一切,空荡又占满医疗仪器的病房内,心电仪器的纹路在上下浮动着,证明我还活着。
我动了动手指,想叫出声音,骨头却像被绑满生锈铁线,失去活动能力。
我挫败地望着天花板。
直到走廊传来交谈声,是熟悉的妈妈的声线,我莫名心头安心。
“医生,我儿子他怎么样了,怎么一天一夜了还是昏迷不醒?”妈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憔悴,我心被狠狠揪疼。
透过病房门的观察窗,我依稀看到白大褂医生把一张纸递给妈妈,脸色沉重:“生化检查报告出来了,是急性骨髓性血癌晚期。”
外面忽然没了音。
病房内,我抓紧床单,缓慢地呼吸着,心跳数字一下子飙升,我感到一股恐惧又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接下来的话语我再也听不见了……
我咬紧嘴唇,直到铁锈味充斥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妈妈拎着报告单推门而进,她防不设防和躺在病床上的我对视,慌乱间把那张纸藏掖在背后。
我被这一幕深深刺痛。
她动作极慢的来到床边,握紧了我冰冷的手指,来回抚摸,“小浥,你醒了啊,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答,其实浑身骨头犹如火烧,我眨巴着眼睛,绝望般仰头望她:“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妈妈摇头,泪珠在眼底的漩涡里打着旋儿,要落不落,她温声说:“你不会死的,你只是暂时生病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小浥,别乱想,好吗?”
我胡乱点头,噙着眼泪,噙得嗓子发痛,也不让它掉下来,嘴上语无伦次地说着:“妈,这个病严重么,治愈率多少,医生能不能救我,妈,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我知道,小浥……”妈妈抱住了我,“爸爸妈妈都会陪着你的,你听到了吗,你要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我依偎在妈妈强大的怀抱里,好似她是攻坚堡垒,能抵御一切,求生是我唯一的本能。
窗外夜色更加浓了,涂上一层阴骛灰败的色彩,我像个哭累了的小孩,在她怀里缓缓闭上双眼。
失去最后一刻意识前,我看到妈妈脸上挂着温柔的悲伤。
…
我的命运说出轨就出轨,天翻地覆,接下来一个月,我都在医院接受治疗,我的病情恶化,血癌导致一系列综合病,我的血小板在断崖式减少,几近为零,我的皮肤开始衰老退化,瘀斑疯长,我陷入焦虑泥沼。医生说有发展为MDS晚期的征兆,我的心脏好像不再鲜活,它变得迟钝,而我总是眺望窗台在想,我也才不过十七岁。
我的头发被剃光,化疗和输血成了我的日常任务,不属于我的血涌入体内,排斥反应会在无眠之夜折磨我痛不欲生,缺氧将死亡的味道无限放大,我疲惫又眼睁睁的看着生命板块在分崩碎裂,再也合并不回来。
我失去了外面的世界,习惯待在病房里,像被砍倒的树一样纹丝不动地躺着,不需要活动四肢,也不用期待明天。
在病魔面前,我束手无策,徒劳无功的任由命运判决。
报告单叠得比我课桌上垒的书还高了,我几乎不认识上面的字了。
这一天,阳光明媚,妈妈怕我孤单寂寞,让时染序谢逊他们来陪我。
我的病房是重症监护区,在住院楼第三层,能看到窗外那棵拔地而起的橡树,我坐在轮椅悲观地想,要是人像树一样不会生病就好了。
我讨厌植物,讨厌每根树叶都向外剑拔弩张,我感觉它们比我更有生命力,我也讨厌树缝间投在地板上的光斑,我觉得它们比我更耀眼。
我讨厌自己。
时染序带来我最爱吃的慕斯蛋糕,他一上来就像久别重逢一样朝我张开怀抱,我轻轻对他笑了笑。
“你还是别笑了,我感觉你笑一下就要碎了。”时染序说,我动动嘴,他又打断我,“嘘,也别说话。”
时染序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在我轮椅前毫无顾忌蹲下来,半跪着,“陈浥,你听我说,我们好说也十几年交情了,看到你生病我真的非常难过,我每天都过得不好,我总是怕你就这样抛下我们这群兄弟们了,所以,你给我好好治病,我们都等你回来呢。”
我点点头。
谢逊拿开帮我按肩的手,说:“陈浥,你快快好起来,你不是一直想要库里的签名版球衣吗,我给你带来了,球鞋我也送你了,你要好起来,听到没?”
我笑了笑:“大老爷们的,干嘛煽情。”
时染序忽然眼睫湿润,倏地趴在我膝盖泪流满面:“这段时间,我总在担惊受怕,你知不知道我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这个月内去寺庙上了多少回香。”
“你别哭啊,我受不了你这副样子。”我的心暖融融一片,感到生命涌过我全身,就像一条河漫过河床,我揉了把他的头,“是男人就收起你的眼泪。”
时染序抬起脸:“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像往常一样,谁都不会缺席。”
我打趣了句:“那万一,我真的缺席呢?”
“不能胡说!”谢逊说,“我认真百度过这个病,虽然致死率百分之七十,但是你一定是剩下那百分之三十,因为你是幸运体格,相信医生,相信自己。”
幸运体格……鹿槐也这么说过,可我如果真的那么幸运,就不会生这病了。
我沉默不语,只是又笑了笑。
时染序哽咽难言,垂下了眸:“兄弟,你受苦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的病情得到控制,偶尔稳定,时染序带着一帮兄弟挤满病房,一下课就来陪我排忧解闷,谈天论地,变戏法逗我开心,等我累困了索性试卷垫着膝盖刷题,以至于我差点忘了他们距离高考还不剩两百天,医院成了他们三点一线里的第一线。
在我的人生中,如果没有他们,没有友情,我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想死。
又是一个月,我积极配合治疗,妈妈请来国外专门研究这方面病情的专家替我治病,情况却不容好转。
我总是听到医生沉重的叹息。
我一句话也没说,淡定如风的样子所有人都陌生至极,包括我。
又是一年除夕,我给鹿槐打了电话。
那边没人接。
我给她发来短信,很简短纯粹的一句话。
[新春如意,你要平安,小鹿。]
鹿槐,我无时不刻不在怀念你充满生命力的笑,你在迎风奔跑,野蛮生长,我的生命已风华流沙,不复当初了。
我们已形同陌路。
我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蜷缩身体,过了一会儿,妈妈来敲门,她静静地走进房间,轻轻地坐在床上,像一阵穿堂风,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坐在我身边。
我们皆沉默地等待着分秒逝去,好像每过去一秒,我的病就会好一点。
手指屏幕一亮,我以为是时染序发来的信息,打开一看,竟然是鹿槐的。
[抱歉,刚才在刷题,没听见,同乐,最近过得如何?]
我的手指颤颤巍巍,就着打针管的手打字:[还好,你呢?]
那么回复得很快:[还行,想见面么?]
想,我很想和你见面。
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狠心发出一句:[不好意思,最近没时间,改日吧。]
那边没再回。
我默默无声流出眼泪,妈妈用指腹替我擦拭,眼底满是心疼。
我从泪光里抬起头:“妈,我可以出院吗,我想去见个人。”
妈妈眼神犹豫。
我不依不饶,抓住她衣衫一角:“我想见她。”
“你现在的状态,恐怕不可以,你要替自己的身体考虑。”
“就一会儿,我能挺住的。”我泪眼朦胧,“求求你了,妈妈。”
“等你再好一些,好吗?”
“可我怕她等不及了。”
……
大年初十,我在爸爸和医生的护送下来到衢州一中。
那真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天上飘过苍白的薄云,像极了她柔和的脸庞,一恍如经年。
下午夕阳时分,我和鹿槐约定好来到书院大桥。我穿上校服,拉链一直扣到脖子,帽檐拉下盖住额头,遮住光秃秃的头顶,也遮住了浑黄的眼睛,还让妈妈帮我涂上口红,至少看起来不失气色。
我站在大桥中央,旁边的玻璃栈道,日落像天空的伤口,流出血来,天色以极快的速度暗红一片,像伤口凝固的血。
很快,鹿槐在落日正盛时出现在大桥尽头,她一身校服,马尾高扎,如刀一般锋利又尖锐的女孩。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顺着直线不紧不慢朝我走来的身影,就似乎看到了这些时日没有我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中孑然一身的样子。
眼眶被浸湿。
鹿槐大方打招呼,挂着一丝如沐春风般的笑:“好久不见,陈浥。”
我也笑了下:“好久不见……”
她上下打量我,忽然问:“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我摸了摸脖子,掩饰道:“是么,我自己没感觉呀。”
“过完年不应该胖才对吗,你瘦得快不成人形了,你生病了?”她敏锐聪颖,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没,我身子杠杠的,能原地给你表演一套赤手空拳,见识见识?”
鹿槐鉴定完毕,啧一声:“确实没病,估计是脑子抽了点风。”
我无端端笑了,她姣好的面容活生生出现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一来,我的生命得到延续,我听到血液在我头颅两侧的生命中安静的奔流声。
“怎么还戴上了帽子,你刘海呢?”她对我的改变感到诧异。
“剃光头了。”
“怎么忽然想不开?”
“我想青春疯狂一点,尝试不一样的自己,信么?”
“你挺无语的。”鹿槐说。
她又问:“陈浥,你最近成绩考得怎样?”
我闪烁其词,移开目光:“还行……”
“还行是什么水平?”
“就是,还没被赶出一班的水平……”
“哈哈哈。”鹿槐笑得叉起腰,“还是垫底?”
“没……你呢?”我转移话题。
“我们刚考完一套模拟测试题,听说难度非常大,不过我拿了703分。”她一脸高傲,扬了扬眉。
“厉害啊。”
“那是,清北稳了。”
“你不是说想留在南方么?”
“我觉得,人应该目光高点,总不能放弃好的,选择了差的。”
“鹿槐。”我叫她。
她眼神询问,等待我下文,我忽然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开口。
“我要失约了。”我说。
她微愣,又转而释然:“我知道你的资质考不上清北,可以看看北京其他学校的分数线啊。”
嘴唇被我咬破了,洇出血丝,我艰涩开口:“不是,我是说,我爸妈想让我出国。”
她再次愣了愣,空气一时凝固。
我望着她:“我很快就要出国了,也许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
鹿槐一言不发,目光平静得令人窒息,忽然地,她莫名其妙一笑,“我知道了,我刚不是也说了,人的目光就要高点,出国没什么不好的。”
“万一,我再也不回来了呢?”我深深望进她幽深的瞳孔,“你会恨我吗?”
我更想问,你会想念我吗,会忘了我吗?会这辈子活在对我的思念里吗?
我耐心十足等待她回答,她沉默片刻,声线保持理智平稳:“陈浥,我不会恨你,人各有志,只是,你曾经对我承诺的每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作数了。”
“鹿槐,对不起。”
“我不需要听这个。”
她苦笑一瞬:“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那我们体面一点,告别的话还是别说了,我怕我真的忍不住哭。”
蓦然间,她抬起一双眼睛,里面升腾起雾来,湿润润看着我。
何时见过她这模样……
我的心像撕裂成满天碎片,血淋淋的浇红了半边天。
她在不舍。
我心猛一抽,痛苦地转过身,怎么都不愿看到她委屈的模样,我两三步故作镇定,而后疯了似的跑了起来。
我的眼睛如同槁木死灰,在凌乱风中看来有些扭曲变形。
鹿槐,不要为我哭,我是坏蛋,一个欺骗你的坏蛋。
我宁愿你恨我,把我拉入你黑名单里,也不愿你为我流泪。
我不能拖累你的,你不能绊在我这儿,你要成长,去体验一个很棒的人生,你要越来越优秀,勇敢地,不顾一切地向未来奔跑。
我不能这副德行出现在你的前途里,一个将死之人,一个不健康的人不能靠近你。
鹿槐,原谅我。我爱你。
余晖洒满金光大道,灿亮耀眼,我的眼神越来越黯淡,最后完全失去了光彩。我走起路来耷拉着肩膀,胳膊软弱无力,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寻活,把我往死亡的方向拖去。
我蹲下身,吐出一口通红的血液。
爸爸和医生及时赶到,把我抱进车后座里,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刺入的瞬间,我已不再感到疼痛。
满心麻木。
我自言自语道:“我想活下去的,我想活下去的,我不想死。”
医生大声吼:“你还没死,振作点好吗?”
我蜷曲在椅背,一眨不眨望着前方,车轮子以最快速度驶离这座城,驶离我的挚爱,目光失去焦距,忽然觉得活着再也没什么意思了。
但我仍然想活着。
激活本能一样。
医生拍我的肩:“你有希望的,你还那么年轻。”
爸爸抱着我无力的身体,在我额头覆盖下一吻:“儿子,听医生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勇敢面对。”
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体内水分随着余晖消逝而蒸发干了。
我想活下去,我有希望的。我的人生种满了树,它们只长到了一半,有的葱茏,有的枯败,而我只是穿行而过的风。
我不能死。
我轻轻问:“你看到她了没,她好看吧?”
爸爸两鬓白发若隐若现,他弯下腰笑着如实回答,附和:“嗯,很有力量感的一个女孩。”
我安然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嘴上若有似无低喃道:“如果没有遇见她,没有那些刻苦铭心的记忆陪伴着我活到如今,我大概就死在这陵园一样的人间了。”
我回归啦!前几天去了南京玩,顺便谈了恋爱,所以忙,从这章开始就没有陈浥和鹿槐一块的戏份了,都是陈浥的,大概还有几万字也完结了,照我这更新字数本来过年前应该可以写完哒,但和朋友约好了去泰兰德,so,一个月内估计也是完结不了的。。。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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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