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见后,我和鹿槐的感情就像进入盛夏时大地的高温期,炽热滚烫。
我沉湎于此,以至于忘却了人生四季,还要面临深冬时大地的冰冷。
最初时,我每逢周日都会来衢州找她,我别无所求,只为见上她一面,她会面带微笑向我而来,整个下午,她和我磨合时光,有时候去公园湖散步,攀谈,有时候寻一处书店或者咖啡馆安安静静地看她写作业。
我们没有把爱宣之于口,没有表白,没有像恋人间那样确认关系,我们谁也没提起过那次绝美日落,那个天降拥抱,我们仍是熟悉的相处模式,她笑话我,我迁就她,好似这份感情,它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它越是悬而未决,就越能拉扯更久。
后来慢慢地,我发现鹿槐学习压力越来越大了,她几次发信息不让我过来,还因此争吵多次。
十二月份,唯一一次争吵,发生在昨天。
电话里,她语气平静得过分:“你明天别过来了,我有点事情。”
我深陷在软皮沙发,心脏好不舒服,无缘无故,没头没尾,莫名忽然钝痛,我揉了揉那块地方,无果,还煞有介事的想,会不会鹿槐遇到麻烦事了,才产生这种心灵感应。
那边传出声音:“不说话我挂了。”
我打开携程旅行网站,赶紧应了声:“在听着,刚才有点不舒服,什么事情呢,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我没法见你了。”
我搜索两座城市之间的站点,果断买了最早的车票,“嗯,我知道了。”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在干嘛?”
我语气很淡:“买票。”
她立马急了,声音都变了调:“不是说了,我没时间陪你吗?”
“我想见你。”我说。
“我都说了,我没空。”
“我想见你。”我又说。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我想你了。”我语气执拗,“鹿槐,我想你了。”
她又沉默半晌,戴上那副理智的本相:“陈浥,我现在只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去见你,难道不是陪着你学习?”
“可我还是会分心。”
眼泪滴到抱枕上,有些许狼狈,我抓紧手机:“我耽误到你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自己出了问题,所以我在想办法杜绝……”
我颤颤巍巍地打断她:“你想出的办法就是杜绝和我见面?”
“陈浥,我说了,我只想心无旁骛做好一件事,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是我逃出这鬼地方,逃离这种生活唯一的出路了。”
“可你向我保证过的,只要我来,你都会见我的,直到我厌倦这条路为止。”
那边忽然没声了,只有急促的呼吸隔着电波隐约传来。
我忽然发现,鹿槐说的没错,爱本就脆弱,瞬息万变的事情。
她洞悉人性,可我没想到,她也是那样的人,是不是爱得不够深,才会轻易说离开。
许久,我听见她说:“陈浥,对不起。”
…
今天,我请假又来到衢州一中,放学期间,人流散去,片刻热闹后,归为一片静寂。
我没等来她,她终究还是失约了。
我知道她心狠,似寒铁,对我也如此,不会有任何特例。
我失落离开这里,在一中附近随便找了家面馆解决今天第一餐。
店里坐满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附耳密谈,聊着某某某的八卦。
我点了份牛肉面,狼吞虎咽的吃着。
我还特意坐在没有窗户角落,远离人群,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消化情绪。
坐在我前面那桌是两个女生,她们说话的嗓门儿太大,旁若无人似的,有同学瞥她们几眼,依旧不知收敛。
我索性掏出蓝牙耳机,刚要塞进耳朵,忽然耳尖的捕捉到“鹿槐”的名字。
垂在空中的手一顿,我抬起眼睛。
一个短发女生嗦了口烫面,说:“鹿槐居然不是年级第一了哎,被张顺超越了。”
另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双筷捅饭碗,愤恨恨道:“都是报应,她活该,谁让她在学校里那么装,仗着自己和周嵎很熟,老是寒着一张脸,瞧不起任何人的样子,讨厌死了!”
“去过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呗,城里人大都心高气傲,自然是瞧不起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咯。”
“那还回来干嘛,真是晦气。”
“跟你说个秘密。”短发女生压低一点声音,朝长发女生招耳示意。
长发女生凑近头来:“什么什么?”
“我和鹿槐同一个初中的,当初的她比现在还要横,目中无人,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和周嵎混一块了,听说他们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次被人撞见他们一起从巷子里出来,鹿槐当时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我忽然冷笑,谣言就是这样胡编乱造的。应该是鹿槐口中提起的,她被混混欺负那次。
“他们不会……做过吧?”
“谁知道呢,你别乱说出去啊,周嵎可不是好惹的。”
“不说不说。”长发女生又问,“鹿槐以前在初中……也这么讨人厌嘛?”
短发女生理直气壮道:“当然啊,不过奇怪的是,几乎都是女生讨厌她,说她坏话,找她茬,她倒是很受男生和老师欢迎……”
长发女生狐疑看她一眼,咕哝一句:“那不是嫉妒嘛……”
我在一旁全听了个一清二楚,忽然心疼起鹿槐。
这个世界特别病态,平庸的人总是看不惯聪明又锋芒毕露的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们只想摧毁鹿槐,只有鹿槐一个人在势单力薄的对抗和自我拯救。
她的阴暗过去我无法身临,只寥寥数语,我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我终于明白鹿槐那通电话里说的,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是她唯一逃出这鬼地方,逃离这种生活唯一的出路了。
她要往上爬,奋不顾身,远离这些乱糟糟的人,忘记扭曲的过往,只有往上爬,她才有资格俯视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只有往上爬,她才能遇见更好的人,她读了那么多书,一定知道越是优秀的人越有教养和层次,不会用奇怪的目光看她,不会讨厌她,憎恶她。
也许,我于鹿槐而言,就是那个清澈的存在了吧。
短发女生对老板大喊:“老板,再加一份酸土豆丝,不加辣!”
老板昂了声:“好嘞,等着!”
我彻底没了食欲,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收拾书包,拉开椅脚,声响很大。
我径直朝厨房里走去,撩起布帘,见师傅果然在弄那道酸土豆丝儿,盛在盘里,等待传菜人端上桌。
店里忙,没人往我这边看,师傅转身继续炒下一盘菜了,我不由分说就端走那盘菜,在调料架上找到辣椒瓶,不要命的往里倒。
转眼间,一盘清新脱俗的酸土豆丝儿披上一层厚厚的辣椒粉,看着都食欲大减。
我满意了,撒撒手,给那两人送过去,啪一声搁在她们桌面。
两女生一个比一个呆愣迷茫,“你干嘛?”
我踢开脚旁碍事的板凳,哐啷一声,顿时吸引不少人视线。
我盯着她,目光阴骛,撂话说:“你要的土豆丝。”
女生俨然被吓怕,结结巴巴道:“我没……没点辣的呀。”
“哦,不小心放错了,不过我看你们挺爱在人背后说人长短,搬弄是非,心这么黑,正好多吃点红辣椒补一补。”
两女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瞪圆了双眼,多次蠕动嘴唇,最终憋不出一个字符来。
我咬了咬后槽牙,留下一个警告,紧攥的拳头倏地松开了,我朝她们留下一个友好虚假的笑,转身离开这家店。
外面风大,凛冽逼人,我给鹿槐发了条信息,很长一段话。
[鹿槐,既然你想安安心心学习,那我不打扰你了,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吵架,我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忏悔,我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没替你着想,是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不原谅也没关系。学习上你别有太大压力,你很厉害的,很快就能做回那个一统天下,叱咤风云的你,我等你想见我的时候,再出现在你面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的,我也会努力学习,和你并肩作战,我会在未来等你。又逢临冬了,小鹿,祝你学业进步,身体健康,今年冬天的第一根红薯还等你一起吃呢……]
信息成功发送,指腹摩擦属于她的备注,揣进兜里,我无力仰头望了望天,呼吸着有鹿槐气息的空气。
鹿槐,我希望你一直做自己,希望你足够强大,强大到,在权衡利弊后,还是会毅然决然抛弃我。
我永远不会怪你自私。
初来时一双人,物是人非,现在只剩我,走在书院大桥上,漫无目的,冬日的夕阳无端柔软,红晕极浅,浅橘色蔓延了半边天。
晚霞逶迤,也不过是晚霞,是属于天的,早就生不出那份喜悦了。
忽然心口一痛,一股猛烈的液体涌上喉咙,伴随着浓浓的铁锈味,我立刻蹲下身,如水中浮木般双手本能的攀抓住栏杆,低垂下头,竟吐出一口血。
黑红色的液体洇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我猝然瞪大双眼,一阵莫大的恐慌漫溢上瞳孔,我无助地看着那滩血迹。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