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彻夜未睡,第二天依然没有困意,身体好像进入宕机状态,失去了运转功能。
鹿槐的话让我始终保持头脑清醒,我从未如此文思泉涌过,输入框打打删删,写了大段大段话,却鼓不起勇气发出去。
我甚至在想,要是我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再聪明一点,就能洞悉她所有的情绪,就不会惹她生气了吧。
傍晚,我又来到尼和书店。
不过,我没露面,而是站在阴影中,没打算让鹿槐知晓我来过。
她还是亦如昨天孤零零一人出现在灯火阑珊的路尽头处,还是那件单薄不顶风的黑色外套,双手插兜,低着头,神情黯然,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
直到她面色不改,从我面前经过。
我才走出巷子口,一眨不眨望着她渐行渐远的孤傲背影,鼻头像被什么东西掐了下,泛起了酸。
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
我每天都会来等她,直到目送她安全到家,才一个人离开。
妈妈想带我去新西兰姨母家过年,我一口拒绝了。
她看出了什么,不过什么也没说,她再没提起此事,这个提议也不告而终。
我就这样偷偷关注她,直到除夕夜前一天,我露馅了。
鹿槐刚下班回来,走到必经路口,看到了藏匿在幽暗巷子拐角的我。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停顿和犹疑,反而锋利笔直如一条燃烧的铁线,准确地落在黑暗中的我身上,好似早就知道我在那里,把我看个透。
我身形一动。
她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不语,等着我主动走出来。
每一步都走的滞迟。
我好似用了很大力气才走到她面前。
这半个月来,我已经好久没叫她名字了,所以开口时声音异样又沙哑:“鹿槐……”
她不应,而是淡淡问:“你在等我?”
我点了一下头,蓦然间又猛摇头,改口,“我路过……”
鹿槐目光如炬,感觉下一秒就把我燃烧成灰烬,她忽然说:“陈浥,你一点都不会撒谎。”
我沉默了,低头,垂着眼皮不敢看她。
她下命令的语气般:“抬起头来。”
我一动不动。
她加重语气:“我让你抬起头。”
条件反射那般,我把头向上一抬,撞上了她的眼。
她忽然伸过手来,指尖冻得微粉,动作很轻地抚摸了下我泛红的眼尾。
是温热柔嫩的触感。
我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
她很快便收回了手,垂在半空中,捻了捻手指。
无尽的委屈霎那间涌上心头,笼罩住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卑微。
我抽泣一声,喉咙发出呜咽。
路灯光透过树叶缀下一摞摞银光色斑点,点点滴滴,像打着圈儿的泪。
要落不落。
“这么难过?”
“非常……难过极了……”
鹿槐眼里闪过动容之色,她轻声说:“别哭,我不值得你哭。”
我无声流泪,鹿槐又说:“你应该为爱你的人哭,为开心的事哭,而不是我。”
“我现在就是开心到想哭。”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你肯理我,我很开心。”
我慢慢止住眼泪,朝她挤出一丝笑,证明我真的很开心。
鹿槐顿了顿,眸光微沉,似在愧疚:“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凶你的。”
我立马摇头,眼眶里残余的泪珠被我甩出来了:“我的错,是我不够聪明,嘴笨,总是惹你不开心,我一定会改的。”
“你别这么说,不可否认,你带给我更多的是开心,只是我当时太自矜了,自尊心占据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不能依附于他人,所以我抗拒你过度了解我,同情我,施舍我,我怕你发现我的不体面,然后会……”
“不会。”我打断她,用较真的语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会,就是不会,永远不会。”
鹿槐一眨不眨望着我,眼里装着很复杂的东西。
我继而认真回应她。
过了一会儿,我重新寻找话题,小心翼翼开口:“明天除夕,你……要不要上班?”
“要。”
“我陪你。”
怕她防备我,我又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可以来我上班的地方,就在泮塘大街。”
我赶紧应下:“好。”
回到楼下,我目送她进楼梯口,更深露重,她单薄的身躯陷在如墨夜色中,走到一半,忽然转过身来。
她张了张口:“陈浥,我想在你身上许个愿望。”
“嗯,我帮你实现。”
“不,你实现不了。”
我不明所以。
鹿槐说:“我想要一场大雪突至。”
我愣住。
温州下糯米饭都不可能下雪啊。
我立刻想好了应对之策,“人造雪可以么?”
她幅度极小地摇头:“我想要真切的雪。”
这下真把我难住了。
不过鹿槐说:“你不用太认真,愿望而已,说不定在你身上,就能成真呢,毕竟你是幸运体格。”
我可以带你去下雪的地方,去北方看山舞银蛇,远驰蜡象,看你钟爱的雪。
我想说。
“可惜温州不下雪。”她再次转回了身,有些孤单落寞,剩下的话留在风中,“你就当一个南方人对雪的执念吧。”
…
除夕那天,我来到鹿槐上班的地点,在泮塘五约直巷,不难找,对出就是络绎不绝的商业街道,那是一间私营咖啡店,牌匾上刻着中西文结合的三个字:扶西里。
我推门而进,一眼就望见鹿槐,她一身咖啡色工作服,正在收银台打单,偶一抬头看见了我。
她朝我露出不太明显的笑。
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在扫码区点了杯饮料和一份斯巴克芝士,然后继续盯着鹿槐看。
流氓盯上美女的眼神。
过不久,她端着我下单的东西,朝我走来,搁在桌上,动作行云流水。
她悄声说:“你真来了啊。”
我也笑了下:“嗯,我骗谁都不骗你。”
她啧一声,直起身走人:“我忙去了啊,您慢用。”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眶又开始酸了,这半个月来,我总是在看她的背影。
这时手机一响,把我思绪拉回,是时染序的微信。
[除夕快乐!]
[去酷玩城?]
[顺便聊天。]
我打字回:[没空。]
那边发来一个丑狗无语的表情包:[大过节的,你忙啥呢?]
[这都要跟你报备,时总?]
[……]
我继续回:[你手机有游戏软件不?]
屏幕里蹦出一个狗头翘嘴的表情包:[有,你要陪我打?]
我冷冰冰回:[不是,你快去玩吧,和你聊天挺烦的。]
那边消了音:[……]
我放下手机,反扣在桌面,边喝饮料边支着半颗脑袋瞧她。
饮料喝了又续,一直坐一直消费,就这样我从早上坐到了深夜,直到鹿槐收工。
我照常送鹿槐回家。
除夕夜格外热闹,万家灯火都比往常耀眼了些。
我给鹿槐递来一个精致的礼盒,她愣了下,“这是什么?”
“新年蛋糕。”
“今天是除夕夜,鹿槐,我忽然觉得,好像节日过得平淡一些,也挺不错。”
没有往年轮番上演的热闹场景,没有新年祝福,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美味佳肴,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陪她一整天,心竟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宁和美满。
见她愣着不动,我牵来她的手,冻得骇人的手,轻轻揉搓,如生命般珍视,然后把蛋糕递来,让她接着。
她垂下眸,看不清神色,我俯身,对上她那双眼,那样纯黑,那样亮,呼吸交错间,我的气息尽裹住她:“小鹿,新春快乐,希望你健康成长,平安顺遂,好运和幸福与你永在。”
她抬起眼睛:“你也是。”
我嗯一声,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上一年的运气已经用完了,我想在今年的运气福袋里掏出一点,花在你的愿望上。”
鹿槐有些疑惑,她歪了歪头:“哪个愿望?”
我笑了笑,收敛起笑容,认真答道:“我想你有一天推开窗的时候,看见温州下雪了。”
闻言,鹿槐真心实意露出点点笑意:“运气不是这么浪费的。”
我下巴一扬,懒洋洋道:“管我怎么花,值得就够了。”
虽然这个可能性为零。
但我还是想撞撞运气。
温州已经很久没下过雪了,就算是有,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小时候下过一次超大的雪,当时在教室,全班人连同老师都直接不上课跑出来玩雪,我甚至拿袋子把雪装起来收藏。
结果课上着上着就融化了。
如果鹿槐也淋过那一场雪,那么我们算不算共白头?
…
过完年后,天气越来越寒冷,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城市竟然下起了薄薄一层雪,晶莹剔透,我打开窗时,外面一片雾凇景色。
我开心到原地起飞,比中亿万彩票还要高兴,甚至从床上跳下来的时候崴到了脚。
我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在手里很快化成了水,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冰冰凉的触感,如绒毛一般,落在我心尖。
雪絮飘飞,飞个不停,如晶莹的盐巴,铺在大地,没有落下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份量只在人心。
鹿槐,不知道你有没有推开窗。
看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