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兰旭将花时掖抱进房,却被勒得死紧,又酒气上涌,干脆将花时挪到里侧,然后合衣倒在一旁,由他勒着,胡乱睡了。半醉半醒间,只觉身边像烧着一只大火炉,一触发烫,到了清晨,已是浸了满身的汗,兰旭再睡不踏实,勉强睁开眼,只见花时紧紧贴着他,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兰旭心道不妙,伸手一探额头,果然烫手,立刻翻身坐起,唤来平安和喜乐,吩咐一人打水来伺候,一人叫苍头老郭去东大街寻段郎中——兰旭身份尴尬,平素不便麻烦宫中御医,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这位段郎中妙手回春。
两个小厮轻车熟路,分工而去。平安打来水,拧干了布巾,上前给花时擦拭。不想花时武人习性,平安刚一近身,他便倏地睁开眼,混混沌沌中也能一把擒住平安,疼得平安哎哎直叫!兰旭赶忙上前解救,然后接过布巾,亲自照顾起花时来。
说来也怪,兰旭接手后,花时便听话地闭上眼睛,再无反抗,任其摆弄,擦脸擦脖子擦手心。平安见状,恭维道:“花公子同驸马爷真是投缘,平日里的大老虎,到您手里乖得像只猫了。”
兰旭会心一笑,调侃道:“哟,在你心里,花公子这般威风啊。”
“还不是您慧眼识珠,公主和小公子也都很喜欢花公子呢,依小的看,花公子保准能考个武状元回来!”见兰旭兴致不错,平安知道花公子十分入了驸马爷的眼,打牙犯嘴地道,“花公子武艺高,人又好,生得还漂亮,若咱府上有个小郡主,配与武状元,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这你可眼拙了,这个,”兰旭点点花时挺翘的鼻尖,“就是个邪货篓子。”
念及昨晚造膝之谈,花时字字珠玑头头是道,论政洞察幽微,谋事夭矫离奇,比之纸上谈兵的酸儒腐儒,更像个指点江山的宰揆伟相;兰旭虽不溢于言表,却已针芥投契,身心倾倒。谁知睡了一个晚上,原形毕露,还是个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
兰旭口上骂人,语气含笑。平安嘿嘿一乐,手上又拧了一条帕子递过去,说道:“嗐,咱是鹅卵石塞床脚,垫不稳当,您不一样,每次您回来,花公子的两只眼珠子,恨不得沾您身上,直到跟您说过话才舒坦。”
“是吗?”兰旭想了想,不觉得,“我倒是欣慰他能耐得下性子陪着果儿,断一断果儿的玩愒之心。”
花时烧得海天雾地,朦胧中听得闲嗑,是兰旭又在念叨什么“果儿”,心里头醋海生波,脑仁闹得起劲,眉头快拧出了核桃,半梦半醒间狠狠攥住给他敷额头的手,自以为是怒吼,实则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兰旭知他想念爹娘,爱怜心起,抚着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应他:“看着你呢,一会儿喝了药就好了。”
花时在兰旭眼里是个半大孩子,但到底快及弱冠,平安甚至比花时还小了两岁,因此见这情状,想笑又不敢笑,心道花公子平素威势,生了病居然撒娇,偏生对上驸马爷这个愿挨的,这待遇,只怕是小公子都没得过。要说这人和人的缘分,远近亲疏,就是王八瞪绿豆,一物降一物。
寻常生个小病,兰旭并没太急迫,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喝了药睡上一天,来日照旧生龙活虎。然而这次段郎中频捋美髯,眉头紧锁,半天没有开方子,兰旭原本轻松的心情逐渐忐忑起来。
正值寅卯之交,朝阳初升,日光薄薄地铺了满院,洒扫的下人纷纷开始了一天的活计。段郎中终于放下花时的手腕,将兰旭引到正厅,开门见山:“驸马爷,这位公子不是受寒,而是中毒,两种毒性相冲,从而血脉逆流,血热沸腾,导致体热。当务之急,是要搞清这两种毒分别是什么?”
兰旭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花,手掌暗中扶住桌角,佯作镇定道:“昨日兰某与他同饮贡酒,我无事,酒不会有问题。”
接着叫来平安,复述了花时这两日饮食起居,均无破绽。段郎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兰旭想起花时的“病”,便回了卧房,从花时胸前掏出他形影不离的药瓶——
“你别走!别走……”
花时一把攥住兰旭的手,死死桎梏在胸前。兰旭本想挣出手,却见他眼尾流出一道濡湿,抓握的力道仿佛拼尽了全力。
“我能留住你了,我能留住你,你不要走,你走不掉的……”
花时平日里越是坚强懂事,此时流露的脆弱越是让人心疼。兰旭不知道他要留住谁,按照昨夜醉话,许是他的爹娘,许是在成为孤儿之前,他曾有过一个温暖的家。
兰旭暗叹,欠身安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你抓着我的手呢,我哪里走得掉?”
花时似是听明白了,喃喃的糊涂话渐渐弱下去。兰旭只好坐在床边,舍去一只手奉给花时,用另一只轻轻缓缓地抽出药瓶,招呼段郎中进来,递过去,又将花时中毒的前因后果简要地说了个清楚。
段郎中沉思片刻,叫平安取来昨夜的贡酒,然而酒已尽,只余空坛。段郎中没有介意,凑近闻了闻,终于眉宇舒展,道:“这贡酒来自南疆,南疆酿酒,多用墨旱莲增香,恰与乌石草撞了药性。”
说罢坐在桌前,撰写了长长的一篇药方,交予喜乐抓药,又道:“连喝七日,静养安神,即无大碍。只是药劲凶猛,药效虽快,骨头不免酸疼难耐,少不得折腾了。”
“可有镇痛之法?”
段郎中摇头。兰旭心疼地瞥了花时一眼,又道:“这孩子是今科举子,会不会影响十天后的会试?”
“全看造化吧。”
兰旭不由暗暗后怕,得亏武举会试只考经行策论,不必舞枪弄棒,否则岂不耽误他前程。
平安将段郎中送至门口,临门,段郎中欲言又止,转身补充道:“兰驸马,如果是压制草枯藤的毒性,乌石草的药性会与之抵消,按道理来说,不会与墨旱莲相克。更奇怪的是,这位公子身上并无草枯藤的余毒,反倒是乌石草积重难返。所谓是药三分毒,过犹不及,老夫才疏学浅,经验有限,实在不得其解啊。”
兰旭心中怦然一动,猜疑如潜伏多时的鲸,从深海上浮;目送段郎中走后,他将目光投回花时脸上,半晌长叹一声——对花时,他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怜爱和包容,此前以为是同命相怜,又在他身上畅想爻儿的影子所导致的;可昨夜,他不禁再次为他胸有韬略的少年华彩所折服,加之天然的亲切,糅杂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此情无从定义,他只知道愿对这个少年关怀备至,百般呵护。
既然花时抱恙在身,其他都得暂时往后稍。中午,公主派了贴身侍婢金翠儿来探望。花时仍未醒,昏睡中却仍紧紧抓着兰旭死不放手。兰旭手臂僵痛,勉力支撑,又因花时昏睡中尚不容许他人近身,只好劳动堂堂驸马爷衣不解带,伺候汤药。
兰旭盯着花时睡着时露出孩子气的俊美面庞,又是无奈,又是怜惜,自言自语道:“你小子,可欠了兰某一个大人情了。”又道,“罢了,怪我不该给你喝那坛子贡酒。”——个中蹊跷,倒是一笔带过。
喜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兰旭远远便闻到浓郁的药草香气。药汁愈香,愈是奇苦。兰旭就着喜乐的手,拿勺子搅了搅,舀出一勺吹去热气;花时不省人事,苦甜倒还能分辨,牙关咬死,喂不进去。兰旭拿着勺子,不知如何下手——晏果吃药也闹,但一看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脖子一仰就灌个涓滴不留,不用他费心思。可花时是不省人事。兰旭只好打发喜乐找些果脯蜜饯来,接着连哄带唤,好不容易唤出了花时的神智。
花时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身上像被大马车撞飞又碾过,烧得稀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恍然看见兰旭关切的眉眼,神志不清间以为是在做梦,三岁时的撕心裂肺涌上喉头,堵得说不出话来,眼浸水光,委屈得不行,忿恨得不行;又发觉手里攥着兰旭的手,像被火苗烫了一下,霎然撇开,别过脸闭上眼不吭声。
姿势累人,乍恢复自由,兰旭活动活动麻木的肩膀,大松口气,根本没注意到花时的千愁万绪,还道是他心高气傲,腼颜相对,好笑之余,体贴地给他留脸,温声道:“喝了药再睡。”终是没憋住,加了个字儿,“乖。”
花时霍地扭过头盯着兰旭,目瞪如铃,方察觉不是梦。感受到眼角湿润,他脸色忽青忽白,磨着后槽牙:“你说什么?”
他发着高烧,嗓子喑哑,偏还在乎无伤大雅的微末小事,兰旭哭笑不得,把药往他眼巴前儿一递,说道:“叫你喝药。”
花时复又感到浑身剧痛,仿佛骨骼寸断,猝不及防之下,闷哼出声。兰旭知晓花时逞强的性子,哼出声定是疼得狠了,立时收拾起宠狎之心,见他挣动着要坐起身,赶忙将药放到床边案几上,双臂环着他腰腹,手抵背部往上一提,帮他坐好,又探向身后,立起软枕给他靠着舒服。
搬动间,花时直面着兰旭胸膛,透过不整的领口,一眼就扫到了光洁的白肉上那颗殷红血痣,雪地红梅般抢眼;脑海里瞬间闪过幼时高烧不退,兰旭解开扣子,将小小的他整个儿纳入怀中,以体温为他驱寒保暖的画面——那颗痣,如同酷热大漠中的清泉,是他黄沙漫天的灰暗童年中最明亮的色彩,却原来不是他独享的——不只有他能看到——
对,他是兰爻,但兰旭不知道他是,所以,兰爻并不是特别的,兰旭爱心泛滥,随便对谁都会倾心相待!思及此,花时恼羞成怒,别扭难堪,抬手将血痣隔着衣料按在手掌之下,奋力推开他,短短的举动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兰旭不明所以,关切道:“怎么了,很疼吗?”端过药来,“先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花时火气飙升,直冲天灵盖!兰旭对他越关怀,越是否定了兰爻的存在。吃自己的醋听起来是很傻比,但他肚子里的火气撒出来能燎到整个大雍寸草不生,早就顾不得旁的了,手一挥,药碗锵然落地,碎成数瓣,药汁尽数浸透了地面。
正巧平安捧着满满一碟子的各色蜜饯跨进门,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没有捧住,步了药碗的后尘。此情此景,他大气不敢喘,利索地跪地拾掇残片,然后飞奔出去重新熬药。
兰旭过了半刻才缓过神,刚出口一个“你——”,转头瞧见花时一副栽栽歪歪的病秧子样儿,偏生梗着脖子的倔劲儿,升腾的怒气便被浇得偃旗息鼓——花时这场中毒,毕竟拜他不察。
虽然他搞不懂花时的愤怒源自于何,但自己不早就亲身体验过这孩子的乖僻了么,犯不上和他一般见识;只是当下不分轻重地胡闹,拿身体开玩笑可不行,遂舍去一张老脸,继续贴冷屁股:“平安辛辛苦苦熬的药,总得领情,大夫说了,喝了身上就不疼了。”
花时早做好了迎接兰旭震怒的准备,没想到他竟平易逊顺,任人予取予求似的。花时记得,曾经的父亲,或抱他在怀,或护他在后,一杆长枪在手,威风凛凛,赫赫生风,大开大合,扫平八荒;白缨滴血,直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漠黄沙中,勇毅刚猛的英姿天神般印刻在花时幼小的脑海中,生出无限的崇拜与渴望。
如今呢?猛兽被拔去爪牙,拴在公主府的富贵温柔乡里,心气尽失,英雄气短!花时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就不生气呢?”
兰旭听得真切,奇怪道:“你怎么总想惹我生气?”
“……”
花时的脑子千回百转,又想说“你怎么能由着人揉圆搓扁”,又想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但又想“他对我好,看来不管我换什么名字、披哪副皮囊,只要里面还是这个灵魂,他就没法儿不对我好”,又自我反驳“可他并不知道我就是兰爻,却对我大献殷勤,这算得上是移情遣意了,看他接受良好,没半分纠结的意思,还是将我彻底放下了”……
千回百转,百转千回,林林总总,左右互搏,依旧没法得出个定论,最后郁卒地发狠道:“我总觉得,你对我好,是在赎罪。”
这回轮到兰旭僵硬,强笑道:“胡说,一会儿把药喝了。”
花时抬眸紧盯着他,目光滚灼鸷戾,蒸干了似水温情:“如果你是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花某葑菲下材,草木贱质,不知好歹,当不起兰驸马一片痴心!”
言罢,颓然欹靠软枕,感受着骨头缝里一**的酸痛。他不怕疼,反而很是喜欢,他受过的训练让他只有在疼起来时,才能真切确定自己的存在。同时,心头又涌起阵阵快意,咀嚼着伤害兰旭的餍足。报复的滋味儿罂粟般让他上瘾,这才刚刚开个头,他就要诛求无厌了。
兰旭无言以对,他想说是花时多想了,可是心底巨大的不愿噎得他发不出声——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他也不愿抹去艾爻的存在,可他无可倾诉。
心有芥蒂,讳莫如深,这对花时何尝不是巨大的伤害呢?指责字字如锥,刺得兰旭痛不欲生——这段疼爱花时的织锦,的确参入了思念艾爻的纱线,既是不可或缺,又是锦上添花,但不代表他对花时的关怀,不是尽出真心。
但他不能说,不能辩解,不能反驳。
在艾爻和花时之间,这一次,他还是选择了艾爻。
“既然兰某的照顾是给花举人增添了负担,那么兰某理当归还一份清净。”
说完,起身离去。
花时愕然,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短暂交锋的胜利果实还没尝出个味道,人参果自个儿拔腿走了。正欲愤怒兰旭字里行间的冷情,还有兰旭龟缩的胆小态度,转念一想,正是踩中了痛脚,兰旭才仓皇而逃。不禁冷笑:这算是想起被他一抛就是十六年的大儿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