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被小辈毫不留情地当面数落,很是伤了面子,即便没有第三人知晓,要他一如平常地面对花时,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好在近日礼部繁忙,他日日早出晚归,又有晏果缠着花时,两人朝夕不得见。
因着之前和花时有过分析,兰旭担心考场横生意外,伤及皇室和朝廷重臣,便上书申请,加强安保。然而户部也在闹饥荒:仅仅一年,皇上大婚亲政、祭天大典、文武科举、将军回朝,就是再多余粮,也经不住三天两头的摆排场。本来户部计划,将银子主要用在祭天、科举和军务这三件事关国本的刀刃上,皇上和太后欣然应允。然而,年前儿皇上大婚,封一后二妃,户部尚书钱大人的大女儿,正是二妃之一的惠妃。
嫁女儿,还是嫁入皇室,如此殊荣恩宠,断不能委屈了用度;周丞相又暗示后宫女眷得添置头面,哄太后欢心。为了女儿在宫中好过,又是一笔二十万两的支出。之后的祭天大典断不能省,一来二去,各地方夏税还没到起征日,户部已是捉襟见肘,青黄不接,正拼命在科举上面找补;兰驸马这没眼色的折子一上,自然不招待见。
周丞相和钱大人一条船上的人,顺手就扣下了兰旭的折子。兰旭左等右等,等不到回信,自知强人所难,就算扯皮拉筋,也是徒劳无用,他倒是有个不花钱的法子,但铤而走险,若教钱大人知道了,这比花钱还了不得。
而且,这个法子,周丞相和钱大人,不论心里如何作想,表面上绝对不会同意。
可是,如果绕过顶头上司,直接面圣建白,更是犯了官场大忌;而公主身为女眷,不得干涉前堂,且在皇上亲政的节骨眼上,绕道从后宫吹风,有挑拨皇帝母子失和之嫌,因此,绝了劳驾公主的心思;何况,真正能成的关键——还要看皇上对周丞相的态度。
先帝病笃,太子年幼,托孤于周丞相。十数年来,周相统领文官,权倾朝堂,其妹高居太后之位,坐主后宫,这对兄妹又是太子最亲近的血脉亲缘,周相深受倚重,不足为奇。
然而,如今皇上亲政,周相势必要让渡权力,几个月里,君臣虽暂时没有交锋,小皇上还大力彰显对国舅的信任敬重,但历来君权与相权的更迭,总要伴随血腥。能蛰伏数月,这份隐忍已能证明小皇帝绝非池中物,他需要一朝风云、一根戳破窗户纸的针。
兰旭的法子,就是一朝风云、一根针。
然而,风云也好,针也好,下场无非是一块垫脚石。
如何在两方力量的角逐中保全自己,除非倚仗第三方的武官力量——他的出身。可他又是叛将,躲进公主羽翼,才得以残喘的不齿之徒。
深夜,兰旭辗转反侧,久不成眠。披衣起身,推门而出,转到月门前,竟看到清亮的月光下,花时乌发高束,姿态肆意地坐在石桌前,一脚踩凳,手边长剑横放,手中酒壶一盏,正就着壶嘴对月独饮。
花时的背影劲瘦颀长,兰旭却看到了他周身萦绕不散的哀愁。忽然花时转过脸来,松散的气息霎时一紧,如一只警惕的猛兽,狠戾阴鸷。
发觉是兰旭,花时一愣,面容稍有松动,卸下满溢的防备,朦胧光线中,更衬得面如冠玉,眼如流星。花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攥着壶柄:“怎么出来了?”
兰旭已是晃了神:“不开心么?”
花时失笑,扭身打量兰旭:“是你在闷闷不乐吧。”见兰旭欲言又止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犯腻味:“不想说就算了。”
兰旭道:“少喝点酒。”
“心疼你这点子酒了?大不了,赔你就是。”
兰旭不语,摇摇头转身走掉。花时盯着他的背影,自嘲一笑,正过脸来,强迫自己不去看兰旭,心道自己又在期待什么,早前儿刚对兰驸马不敬,驳他面子,还指望人家对你热脸贴冷屁股么。
花时犹自别扭,忽然身后再度响起脚步声,花时有些不敢相信,僵背直腰,生怕是误听,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出现在他面前,将一罐精致玲珑的琉璃酒坛放到桌上,花时才回过神来,一缕头毛垂在额前,懵懵地看向兰旭。
兰旭觉得他这表情很有意思,带着几分促狭、几分被花时落了面子的怨怼,打趣道:“不挺能说的么,怎么,大半夜不睡,舌头让猫叼走了?”
边说着,开开盖子,瞬间酒香四溢。花时眼睛一亮!伸手就去碰坛子,被兰旭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兰旭道:“只准再饮这一坛。”
花时扬起下巴,似乎仍在耿耿,却又经不住诱惑,半晌矜持地一点头。兰旭见他这个样子,莫名想到了从前在艾府偷养的猫,明明是寄人篱下,仰着脸瞧人的,神情却怡然自得,好似祖宗一般。
猫儿是误闯进兰旭院子的,不过巴掌大,却炸着毛,龇牙咧嘴地哈人;兰旭把自己的点心和水端给它,看它撕咬着吞下,急吼吼地,不知饿了几日。兰旭心疼,探手去摸,却被挠出三道明晃晃的血痕。
那时候,艾大哥天天念叨着玩物丧志,他不敢教艾大哥看到伤口,又想留下猫儿,便攀着石榴树,偷偷去找许仕康想办法,俩人瞒了小半个月,最终因为兰旭一天能吃下三条鱼的胃口,被艾松发现端倪。
兰旭软磨硬泡、赌咒发誓,终于令艾松松了口,只是平日里得养在艾松院子里头,他每五天可来看猫儿两个时辰。起初,兰旭还担心猫儿受惊,因着艾松的冷面实在不像能养好小动物的,直到某天,他趁着午后艾大哥批阅公文的间隙,悄悄潜进大哥的后院,却左右寻不见猫儿,他以为猫儿跑了,飞闯进书房,直叫唤大哥派人去找!不想定睛一看,猫儿正在艾大哥膝头翻着肚皮,懒洋洋地晒太阳,而大哥的手就僵停在猫儿的毛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兰旭记不清了,反正猫儿留了下来,成了府中一霸,艾松也不再掩饰对它的喜爱,甚至将椅子让给它睡大觉,自己则站在一旁看书阅卷。有次许仕康过来串门,见此情状拍案捂腹笑个不停,笑得艾松有些恼了,才一句三喘地说想不到他有捡破烂的癖好,还掐着兰旭的脸蛋说他是第一个,猫是第二个,叫他和猫拜个把子。
那天鸡飞蛋打的,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不久之后,他们奉命驻守边关,将猫儿留在府中,交给家丁好生照管,哪知一去生离死别。兰旭再次站在艾府前,已是七年之后,门庭破败,冷落萧索:墙壁藤蔓交错,大门红漆剥落,唯有封条簇新;仆役早已四散,院中成了草木的乐园。人尚且颠沛流离,谁还会在意一只猫的去向呢。
兰旭自顾怀念着,目光悠远深长,长时间的回味,就像盘在手中的核桃,圆润了棱角,不至于硌得他撕心裂肺,但隐痛绵绵不休。猫是如此,爻儿也是如此,终其一生,不再相见。
花时尤其不喜兰旭这个样子,自己在他面前,却不被他放在眼里——这些日兰旭对他的迁就,让他再不能忍受丁点的忽视,仿佛是要将这些年亏欠的关注与陪伴一股脑儿夺回来似的,花时找了个借口,不满道:“你不喝吗,不喝别占着坛子,我还要喝呢!”
兰旭冷不防被拉回目下,微怔后笑道:“这可是我珍藏的佳酿,哪能教你一个人牛嚼牡丹似的吃独食儿。”
说着,取下坛子挂耳处的两只酒杯,倒了两杯:“这还是前些年宫里赏的,拢共就那么几坛子,招待贵客已去了两坛,这是最后一坛了。”
“那这酒今晚儿是糟践了,我可够不上贵客。”
兰旭笑着摇头道:“你这张嘴,将来到了朝堂上,可怎生是好?”
花时不以为意,他说得狂放,实际却依兰旭所言,小口抿着品尝。不愧是贡酒,香气清冽袭人,热烈但只留微醺,风一吹便散了,时刻保持着清明。
兰旭又道:“你分明心中有数,可话出了口,总像把利剑似的伤人。单单对着我还好,若是——”
花时打断他:“你关心我。”
兰旭愣了愣。
“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兰旭坦然道:“你是讨人喜欢。”
“我才不要讨人喜欢。”
“为什么,被人喜欢不好吗?”
“被人喜欢了,就要一直做人们心中的样子,但凡有一点点偏差,就会落个失望,活似背叛了他们,可我本就没叫他们喜欢,是他们强加于我的,我分明没错,却要担个天大的罪名。”
兰旭琢磨了一会儿,最后拿他没办法似的自暴自弃:“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
花时抿了抿嘴唇,低着声音,榨油似的,撞一下出一个字儿:“是你的话……倒还凑合。”说完脸红了,又欲盖弥彰地张牙舞爪起来,“就当是你捡个小猫小狗,爱心泛滥天天惦记吧。”
兰旭哭笑不得道:“合着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捡——”
兰旭猛地住口,花时接着补全:“捡破烂的。”
二人沉默。花时啜着杯中酒,让自己看起来忙一些、不在意一些,但他心里知道,他曾经被兰旭如珠似宝地捧在手里、抱在怀里,可现在,兰旭有了别的宝贝,自己可不就是个破烂儿吗。
花时的心脏密匝匝的疼,连绵不断,酸涩的感觉像极了委屈。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他已经十九岁了,早就过了渴望怜悯的年纪。兰旭仅仅仗着在自己儿时短暂的相拥,就非比寻常,简直可笑,花时要做的是征服他惩罚他,或者一无所有。
这时,兰旭开口道:“艾松……以前也被说过是捡破烂的,”兰旭看向花时,柔柔的,“捡了我,还捡过一只猫。”
花时心头一跳,这是兰旭头一次主动提起这个禁忌的名字。
“别人看着是破烂的东西,对捡起它的人来说,可能是很珍贵的宝物。”兰旭笑了笑,“我说过,你值得。”
“……你对艾松来说,也值得到陪着他造反?”
兰旭张了张口,借着酒劲,不再欲言又止:“有些事不是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难道另有隐情?所以你才对许仕康念念不忘?”
兰旭皱眉道:“我什么时候对许仕康念念不忘了?”
花时狡黠又得意,兰旭几乎看到他身后晃动的狐狸尾巴:“你上次心事重重,这次干脆买醉,敢说不是为了他?”
兰旭舒展身体,肩膀后背都卸了力,以手支颐,姿态随意松散,打量着花时,好笑道:“接着说。”
“想来是在礼部尚书杜大人那里碰了壁,驳了你加强安保的折子。”
“然后呢?”
“然后你就思量着,怎么递到皇上那儿。”
兰旭不语,似笑非笑地瞧了花时半天;花时胸有成竹,由着他端详,侃侃道:“可是,绕前绕后的,都不合适,那唯一剩下的法子,就是让皇上点头,召许仕康率兵护驾,但理由呢?又不能实话实说,说了,不仅得罪杜大人,现下晏果的事儿没个定论,你巴巴的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就算皇上体谅你爱子心切,可周丞相怎么想?说是说不成了,那么不说,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兰旭垂眸抿了口酒,似在思索。这回换成花时盯着兰旭,说道:“我分析得不错吧?不如你求求我,没准儿我有办法呢。”
花时的分析可谓正中靶心,兰旭心下暗惊,此子聪敏,善揣人心,稍加时机,或不弱于孔明子房。而所言的“办法”,勾起了兰旭的好奇,可他不愿开口相求,遂放下酒杯,说道:“嗯,不错,对了六七成。”
花时骤变色变:“才六七成?不可能!”
兰旭哈哈一笑,酒意驱使着上前揪了揪花时鼓起的脸颊,眼角晕粉,眉梢轻佻,芳香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热气,不复庄重:“你先说说你的法子,看看我们会不会不谋而合。”
花时被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激得差点迷乱,不禁屏住呼吸,连忙推开他:“不行,你先告诉我另四成差哪儿了!”
“许是差在你的法子上了。”
“不说就算了!”
花时气呼呼地夺过酒坛,豪饮一大口。兰旭爱极了他的孩子气,让他想起了婴孩时期的艾爻——大哥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生在边关将军府,给肃杀的大漠增添了一丝温情。兰旭就像大哥疼爱自己一样,疼爱着这个孩子。但兰旭那时还是个少年,难免调皮,时常自告奋勇地去喂小宝宝吃饭,等艾爻张大了嘴巴,又把勺子拐了弯儿,不给他,如此几次,艾爻就会气呼呼地夺过小碗,把脸埋进去,吃成个小花猫,可怜又可爱。
兰旭不想逗得太过,但也不想被花时拿捏心思,便引导道:“人心似海,最不可估量,能猜透三分已是绝伦,你何必执着未竟的几分呢。”
花时冷着脸道:“驸马爷的教训真是震耳欲聋,有这好为人师的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办吧!”
兰旭见他只管放狠话,不像前几次转身就走,摆明了是憋不住,想把法子说出来,只苦于没有台阶。兰旭暗笑,面上强忍着,说道:“现在回绝的理由是没钱——”
不等兰旭说完,花时果然一下子扬起了下巴,就像小动物翘起尾巴:“你就绝了递折子的心思吧!就是有钱,周成庵还有八百个理由等着,他是决计不会同意许仕康率兵进城的,”话匣子一打开,再碰上兰旭适时贡献的鼓励目光,花时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谁都知道,许仕康这个位置,是平定艾松叛乱有功,再由周成庵保举得来的,两人好得很——”
兰旭循循善诱:“文臣武将其乐融融,将相和,是多少皇帝的心愿啊。”
“将相和,哼,”花时道:“这几日我看史书,里面有一句,‘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天下虽有变,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军掌握耳。’,有没有什么灵感?”
兰旭道:“这话说的是,将相和,就会凝聚人心,即便发生大事,国家大权,也不会分散、旁落。”
“国家大权是掌握在皇上手里的,分散给谁?旁落给谁?”花时道,“皇上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将相和’!将相和了,拧成一股劲儿,动摇的可就是皇上了。我相信当今皇上不是傻子,周丞相更不是,所以他就是演,也得演出和艾松关系不好来,才能让皇上放心。因此,他是决计得给许仕康找不痛快的,你还让他批准许仕康带兵进京,为的还是加强他主持的科举的安保?不如白天去抓星星,还容易些。”
兰旭几乎快掩藏不住赞许的目光,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喷出来,笑道:“那我们要怎样才能让皇上知道这个折子?”
“为什么要让皇上知道?”
花时的这句反问不在兰旭的意料之中,兰旭一愣,这回是真切地询问:“没有圣谕,私自调动军队可是死罪。”
“为什么要调动军队?”
兰旭彻底怔住了。
花时继续道:“别忘了,皇帝亲临的是武举殿试,在场各个身怀武艺,又有许仕康坐镇,你还担心什么。”
“你是要我什么都不做?”兰旭沉吟,“可是……”
花时轻蔑一笑:“如果皇上因为这点小事,就吓了、怕了,那我们还是乖乖听从周丞相的调遣吧。”
兰旭垂眸,细细思量:皇上年仅十六,和花时差不多大,血气方刚,蹈厉奋迅,如初生牛犊,不瞻前顾后;自己青春已过,持重返成退缩,倒无法设身处地,思皇上所想了。也许花时的提议,才恰合皇上之心。
思及此,他抬眼,少年气骨狷傲,明明是子辈,却生出相见恨晚之感:“这些……是谁教你的?”
花时道:“看书看的。”
兰旭不由真心实意地叹道:“看书者众,没有几人能从中读出这些剑戟森森。”
“总之你别闹心了,再有事儿,同我商量。”
兰旭含笑,说道:“知道了。”见花时板着脸,满意地一点头,又忍不住哄他,“是是是,你最厉害了。”
花时登时翻脸:“少拿我当晏果儿,我说的都是正经的!”
“那我和你说正经的,”兰旭道,“快去睡觉!”
花时翻个白眼,抱起酒坛豪饮,咽下最后一滴,撂下坛子,打了个酒嗝,游游逛逛地进了屋,临了撑着门,回头道:“你也别惦记许仕康了。”
兰旭纳罕。花时面颊泛红,酒意翻涌,又道:“晏果儿、公主、皇上……你心里装的人够多了,你还跟着艾松造反……许仕康不会原谅你的,你惦记也没用,不如……不如你后悔一下,给我看看……我就考虑考虑……”
话说得颠三倒四,兰旭只当他醉了,胡言乱语,赶忙起身去扶他;花时却一下子扑进他怀里,赖着不肯走,炽热的鼻息喷洒在兰旭的颈窝处,双臂死死箍住他,兰旭挣了两下,被环得更紧——
“我长大了,能留住你了,你别想再跑掉了……”
兰旭停下挣扎的动作,接下来的一字,如同砸进池塘的巨石,发出滔天的声响。
“爹……”
兰旭双手微微抖动,半晌,推拒的双臂转而将少年搂入怀中。兰旭死死咬紧嘴唇,力道一如花时的怀抱,他务必保持清醒,生怕一不留神,“爻儿”这个名字,就会从齿间溜出。
他很清楚,花时不是他的爻儿,他的爻儿远在阳关县,大字不识,庸庸度日。
他对花时好,不仅因为透过花时,看到了爻儿;更希望爻儿在外,遇到困难时,也会遇到一个人,能像他对花时这样,对待他。
他真的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