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得了旨意,去大理寺草草验过尸,然后拿着信回了府。
去大理寺不过做做样子,殿试刺杀是他一手策划,那些刺客的衣着配剑,还有手臂上的纹身,均按照鈚奴的样式制作,最后由他一一掌眼把关——的确他耍了点小心机,这些刺客的背后主子另有其人,花时与他们同以推翻大雍王朝为目标,遂联手合作。
花时自然不肯轻易暴露势力,于是利用对方不谙风俗,将西域皇室侍卫纹在左臂的纹身,统一让刺客们纹在了右臂,到时候朝廷追查,引起他们内斗,他即可安然脱身,渔翁得利。
可是,皇上是半点没提纹身的古怪——刺客背后的主子乃民间势力,不懂西域皇室风俗,不足为奇,但许仕康对西域知之甚深,不可能不知道,朝廷查案,会如此粗心大意、有欠考量么?
而且——
花时低头,看向手中的信。
——他可以肯定,刺客的身上,没有这东西。
换言之,这封信,是皇上伪造的。
这便奇了怪了,皇上放着殿试刺杀的大案不查,却伪造假信,令他追溯源头,是何用意,他实在想不明白。
再者,既然是伪造的,说明皇上根本就知道上面的内容是什么。如此大费周章,花时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皇上是在试探他。
花时文韬武略兼备,但出身边关,与西域略有来往。朝廷防范鈚奴,他的确是个值得怀疑的苗子。可话说回来,如果他清白无辜,自然不可能查清楚上面的东西,立功无望,是个可用之人,却再得不到重用;而如果他有问题,那么他势必会使出一切手段,撇清刺客与西域的关系——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纹身便是最佳证据。
好一个左右为难,他才不会自投罗网。
所以,还是得查清楚,但得看怎么查,以及——兰旭曾说过,办差事,得知道“皇上想要什么结果?”
花时嘴角一勾,心道,满口正义,实际全是算计。不过这也难不倒他。既然要清清白白地查明这封信,那就将查案过程,光明正大地摊开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拽上几个人一起查,让这些人都成为他的人证,至于最后查出了什么,也只能证明他莽撞,没心眼儿。
那么首先,他得投石问路,拉皇上的人入局。
兰旭想做皇上的人,但上次周相横插一脚,功亏一篑。那么兰旭与之来往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周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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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正,花时给许大将军府的门房递了拜帖,不一会儿,便被迎进了客堂。
花时身着黑色七品官服,腰悬鹤背寒,礼数到位,却体态风流,不怎么显恭敬。许仕康对他在校场上的表现印象深刻,但他心里另有谋划,遂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
花时刚行过礼,许仕康一眼便看见了鹤背寒,暗暗吃惊,他自知鹤背寒的来历,以兰旭仰慕艾松的程度,竟舍得让这把剑出现在这小子的身上,可见兰旭对他多有喜爱。霎儿间转过千百个念头,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方问道:“花大人这个时候来找本将,有何要事?”
花时眼睛一撒,没给他准备椅子、茶水,教他干巴巴站着,可想而知许仕康不待见自己,随时准备送客。花时心中嗤笑,暗道这位许大将军真是小心眼儿,不禁看轻了几分,直奔正题道:“下官初领差事,有很多不懂的,想来请教许大人。”
“初入官场的人多了,难道本将还得手把手挨个儿教么?”
花时领教了下马威,却很是不以为然,面上笑道:“自然不敢劳烦许大人,只是下官今早去了大理寺检验过尸体,问了仵作,报告上称,没有丝毫破绽,可见刺客是西域人无疑了。”
“既然无疑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下官不敢拍板定夺,想到许大人长居边关,深谙当地风俗,特来请教,这些刺客确定是西域人了么?”
“花大人,确认刺客的身份,是刑部的事,本将身在兵部,你问错人了。”
花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没打算一下子就从许仕康嘴里套出“纹身有异”来,官场上,多说一句,就得负责,谁也不想没事找事,自讨苦吃;何况花时心知肚明,许仕康私底下和皇上是穿一条裤子的,既有心测试他,必然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花时说出了他的真正打算:“许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受教了,下官这就去刑部大理寺再次确认,不过,刑部精通西域风俗的人不多,”说着,抬眼看向许仕康,“下官忽然想到,兰驸马曾久居边关,如今又调任大理寺就职,下官这就去找他打听去!”
——周成庵说,十六年前,许仕康曾让周成庵把兰旭留给他;十六年后,两个人又搅和到了一起。虽说兰旭口口声声自称小皇上不待见他,但调他去大理寺,还是跟替他求情的方也圆一道儿查晏果的案子,算是变相夺了周相的权,怎么看,小皇上都不似叫嚣得那般凶恶。
既如此,许仕康和兰旭都算是系在皇上腰带上的蚂蚱,许仕康不配合他,兰旭却一定配合,反正找个人证而已,谁都一样。兰旭更好。
说罢,便要告辞。许仕康一改漫不经心,扬声叫住他:“花大人留步。”
花时转头聆训。
许仕康垂眸吹茶,遮住眼中闪烁,半晌道:“今日太晚了,以后再拜访谁的府上,记得早些去。”
花时心思一转,抱拳道:“是,下官明日再去拜访公主府。”
然后随着下人一路出了许府。临近角门时,花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门房道:“隔壁那座废墟,以前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门房道:“小的年纪小,不甚清楚,五年前来许将军府上做事时,隔壁就已经是那副样子了。”
花时点点头,没在追问。
另一边,待下人送客回来,许仕康已换好了外出的常服,吩咐道:“备马,本将出去一趟,谁也不许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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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仕康不让花时大晚上去寻兰旭,自个儿倒是一溜烟儿跑去了公主府。他令门房不必惊动公主,自去了兰旭的院子。
兰旭正在书房看大理寺的卷宗,听到喜乐通报,掩卷相迎。待许仕康进了书房,他挑亮了灯,平安端来新泡的茶水,方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许仕康撩袍而坐,豪饮了一大杯茶水,说道:“明儿个,花时会来找你,我赶紧来知会你一声,有几句嘱咐。”
兰旭心口一紧,装作云淡风轻:“找我?”
许仕康道:“他是你府上出去的,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向宅心仁厚,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溺爱小辈,当年爻儿——”
“哐啷”一声,兰旭冷着脸撂下茶杯。许仕康收声,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转说道:“花时文武俱佳,只是脾性野烈,勇悍难驯,皇上恐难以驾驭,便想规束于他,叫他懂得些规矩,以堪大用。”
兰旭心疼花时又得经受磨练,却知玉不琢不成器,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都把鹤背寒给他了,他若来向你求助,你能放下他不管吗?”
兰旭眉头一扬,睨他:“他去找过你了?”
“这小子……”许仕康慨叹一句,看向兰旭,无奈道,“他哪儿好?”
“皇上都说好,他便哪里都好。”
许仕康笑了,指着他连连摇头:“你呀你呀,终于学会耍花枪了。”又道,“不错,皇上很欣赏他,所以想看看他办事的手段。”
说罢,将皇上计划全盘托出:鈚奴以左为尊,从上至下笃信佛教,可这批刺客手臂上的纹身均在右臂,西域信仰虔诚,纹错左右是杀头重罪,所以这一次刺杀,应该是有人故意栽赃鈚奴,好挑起大雍与鈚奴的战火。
兰旭道:“你是说,有第三种势力隐藏暗处,颠覆朝廷?”
“不排除这种可能,”许仕康点头,“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我们用泰西文伪造了证据,如果是另有势力栽赃鈚奴,不管皇上发现了什么端倪,都会非常顺利的有人出现,把调查线索引向鈚奴,一旦确凿,就说明确有势力要挑起大雍和鈚奴的争端,而且这个势力已经存在在朝堂之中了。”
兰旭若有所思道:“反之,如果是鈚奴自编自演,一定会顺水推舟,让我们怀疑到泰西头上——”
“——到时候我们根据这个人顺藤摸瓜,就能找出背后主使了。”
兰旭眼波一敛:“皇上让花时去查你们伪造的证据?!”
许仕康道:“不错。”
“如果不是鈚奴所为,花时岂不是身陷险境?”
许仕康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意有所指道:“还有一种可能,如果不是鈚奴所为,已在朝中的第三种势力,也许已经将人安插在我们身边,就等着立功了。”
“……我也怀疑过花时,但他没问题。”
“那最好,皇上正是要看看花时的手段,看看他能自保到什么地步,”许仕康见兰旭忧心忡忡,了然笑道,“但这小子第一步就让我刮目相看,他出身阳关,应该也想到了得先洗脱自己的嫌疑,于是想让我亲口承认这些刺客确为鈚奴人——如果他是鈚奴探子,自然不会这么做——之后他再查信,顺着西域的路子找就行了。可我偏不能给他吃定心丸,然后他竟然——”
“要来找我。”兰旭道。心中涌起一股骄傲,混合着担忧、茫然。想在官场里活下去,就得盾在前矛在后,花时聪颖机巧,未及弱冠,就早早看透了庙堂的玩法,其禀赋天纵,待增长了阅历,不可估量。
可这第一件差事,就如此凶险……
许仕康一见兰旭的表情,便知自己来对了:“你千万不能帮他,不然是害了他。”
“……我知道。”兰旭心中千回百转,复又说道,“我当然不会帮他,但他去哪儿,我得跟着。”
“你还有果儿的案子要办。”
“办案之外的时间我陪他一起,”说着勉强一笑,“总不能让他第一件差事,就把命搭里头。”
许仕康松了口气:“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许仕康瞥他一眼,郑重道,“你当清楚,他不是爻儿。”
兰旭心神微颤,脸色白了几分,目光如剑锐利,刺向许仕康:“这话,不用你来告诉我。”
“我只是担心,你对花时太上心了。”
兰旭盖上茶碗起身,等着许仕康。许仕康看这送客的架势,立时闭嘴。艾松和艾爻是他们之间的禁地,但有些事儿,他还不能让兰旭知道。
兰旭送他出府,待许仕康牵过马,兰旭酝酿了一路的疑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了,你听说过‘如释教’吗?”
许仕康勒紧缰绳,翻身上马,一听这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低头看向兰旭,说道:“略有耳闻,好像是佛教的一个分支,信徒寥寥,具体教义,我也不甚了解。怎么了?”
“没什么,”兰旭仰头微笑,“走吧,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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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兰旭早早就起了,他最近被皇上“厌弃”,不必上朝,到大理寺是“协助”方大人查案,属于借调,不必点卯,昨日他得知花时要来,于是打从一大早就等着。
直到过了晌午,平安才乐颠颠地过来:“驸马爷,花公子来了!”
兰旭正第八次对着镜子整理衣衫,他也不知在紧张什么,一听通报,手上一抖,扣子被扯了下来,耳听着几簇脚步越来越近,他索性也不换了,敞着领口出了门。
他本欲强作镇定,可花时逆光而来,待进了院子,就好像他一直没别府一样,只是寻常出了个门。暌违数周的思念如飞蛾扑火,欲罢不能。花时赌气斩断的几棵树木抽出了新的嫩芽,阳光照射下来,碎银一般将他的身姿割得支离破碎。
花时身着玄黑官服,像个直立的影子,身形清减了不少。眸色虽清亮,但容色稍减,苍白淡漠,唇色寡白,失魂落魄,久病初愈似的,整个人像工笔画中未上色的酸杏。初夏的风景因他的出现,都带出了几分萧瑟凄凉。
兰旭心中针扎,这个世界对他们并不温柔,但总有温柔的人与他们分享阳光。兰旭想做第二个艾松,可花时却不是第二个他。
“你怎么——”他想了上百次再次重逢后,他们的第一句话,或平静或沉默,却绝不应该是疼惜,但他情难自控,“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花时抿了抿嘴唇,看向兰旭,柔情千种,一眼万年,缠绵悱恻,欲说还休,几经流转变换,最终落红花歇,颓败暗淡。
花时看着兰旭抬起又收回的手,强颜欢笑:“撞了几次南墙,长了不少见识。”
“……”
兰旭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转身让花时进屋。花时往里瞥了一眼,攥紧了拳头,忍痛割爱般摇了摇头,后退一步,仿佛与**作抗争,假做坚强道:“不了,我来是有正事相询。”
“……说吧。”
两人坐在院中石桌前,花时的目光在兰旭敞开的领口处转了一圈,喉头微动,别过眼去。兰旭微窘,轻咳一声,端茶作饮,顺手拢了拢衣领,却收效甚微。
花时的目光投向屋角下的一块石头,一手从内兜掏出小皇上伪造的信,递给兰旭:“这封信是从刺客的尸身上搜查出来的,皇上让我查这封信的内容和来历。”
兰旭打开信看了看:“这不是西域的文字。”
“你知道这是什么文字?”
兰旭摇头,折好信:“我只知道,西域没有这种文字。”
“如果这封信真是刺客所有,很有可能这些刺客不是鈚奴派来的,而是另有势力栽赃鈚奴,挑起我国与鈚奴的争端,那就要看,鹬蚌相争,谁最得力了。”
兰旭不由高看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是想请你去帮我看看,这些尸身上有没有什么破绽,证明他们不是出自西域。”
——昨夜许仕康说的是,花时想让许仕康亲口承认刺客是西域人,可这回又想证明他们不是出自西域,看来花时是一心办案,没许仕康担心的那些小九九。
兰旭心下稍安,不动声色:“你很希望他们不是西域人?”
“这样查起来总有个路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不是西域人,这封信就是他们身份的唯一线索了,到时候才真是两眼抹黑,无处可查。”
“那就假设他们是西域人去查,”花时也不着急,无所谓——他就是要找个全程旁观的人证——自言自语道,“总之,这种文字总得有个出处,既然不是西域的,也不是中原的,难不成得借鸿胪寺的人帮忙了。”
鸿胪寺中有翻译司,隶属礼部,还真在兰旭的职权范畴。兰旭却道:“我如今调去了大理寺,帮不了你了,你去找杜大人。”
花时一笑,掂掂薄薄的信纸:“皇上想查,早就搬出鸿胪寺了,看来这东西,皇上不想摆到台面上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基本有了路子,兰旭忍不住道:“少绕弯子,怎么想的,直说。”
“京城我不太熟,你知道哪里有经常与海外通商交流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