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花时真的不再纠缠,还把平安打发了回来。平安跪地请罪,兰旭沉默半晌,挥挥手,叫他留在府中重操旧活。
兰旭以为自己会轻松豁然,谁成想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一闭上眼,便是花时在万家灯火前深情款款地说“我送你一个国泰民安”。他甚至怀疑这孩子给他下了蛊,近日的怅然前所未有,仿佛若有所失。
可他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
兰旭辗转没几日,皇上在朝廷上再次就“武殿试遇刺”一案向兰旭发难,令朝臣广集惩罚之策,尽显对兰驸马的憎恶、对周丞相的爱戴。
兰旭再没工夫扯什么儿女情长,本想着闭门不出,低调行事,然而晏果不干了,上次兰旭挨打,晏果连哭了好几天,眼睛都睁不开,但他知道是父亲差事没办好,这顿板子挨得有理有据,因此只敢哭,不敢怨。
可这次,晏果愤怒了!当即就要进宫同皇上理论,一时公主府闹得不可开交。兰旭闻言赶到,狠骂了晏果一顿。晏果受了夹板气,哇地嚎啕不停,兰旭有意让他长教训,心虽爱怜感动,仍拂袖离开,随他去哭。晏果更是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顺儿见状不妙,赶忙去请公主,公主好说歹说,才哄好了宝贝儿子。
如此一来二去,晏果跟兰旭闹起了别扭,整日介气呼呼的,任谁一说起驸马爷,晏果就大哼一声,闭眼撇脸;兰旭内心纷乱,却拉不下脸讲和,父子俩一路僵持了下去。
期间,段郎中登门求见了一次。之前他将花时的方子寄给了云游南疆的师兄,昨夜得了回信,信中说此方奇诡,不符畏反常理,却有病有药。其中君药是生长在雪域高原的几种稀有药材,旨在麻痹神经,中原医方罕用,不过据说西域有一个叫“如释教”的佛教分支,所流传出来的秘方,多用此等药材。
兰旭道:“这么说,这张药方的效用,是麻痹神经,用以止痛了?”
段郎中道:“目前看来,确是如此。”
“同麻沸散有何差别?”
“服用麻沸散后,人体会失去意识,无法行动;而这方子上的药材,只是断绝痛觉感官,会让服用者产生刀枪不入的错觉,对大脑损伤不可逆转,对身体更是有害无益,切记千万不可常用。”
兰旭点头称是,起身送走段郎中,暗诽得赶紧告诫花时此方不可再用。可一想到两人如今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兰旭便头痛不已。
他按揉额角,转进通往西院的廊道,忽见得晏果在西院门口,扒着月门门洞朝里探头探脑,左张右望,不时还问旁边的顺儿:“你确定看见段郎中来了?”
顺儿扒着另一边:“千真万确,小的真看见了!平安引的路。”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平安不在,喜乐也不在。”
“不应该呀……”
平安回府后,一直伺候兰旭,方才兰旭送段郎中,他自然得跟在后面招呼。听见小公子和顺儿的对话,想笑又不敢笑,偷眼窥着兰旭,等驸马爷的意思。
兰旭顿了顿,沉声道:“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
扒门的主仆齐齐一激灵,晏果噌地回过头,见是父亲,出口还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数落,不禁小嘴一瘪,眼圈一红,抹着眼泪扭头就跑。顺儿慢了一步,被兰旭叫住:“这个时候,小公子不在书房背书,来看本宫在不在干什么,又想偷偷跑出去玩吗!”
顺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驸马爷,冤枉啊,小公子是听说段郎中来了,担心您生病,可又放不下面子,便想着偷偷来瞧一眼。”
兰旭未动声色,板着脸放顺儿下去,心里却像沐浴春风的枝条,悄悄舒展开了。平安察言观色,知晓兰驸马不仅不动怒,还放软了眼神,因笑道:“驸马爷,小公子是受了大委屈了,小的想,您要是今儿去看看他,叫他知晓您的用心良苦,他保准儿一个月不出门玩儿都乐意!”
“哼,他?”
嘴上这样说,到了下午,还真去了小公子的书房考教功课。平安心道,若是考教功课,还不如不去,面上不显,只一味的给顺儿打手势递眼色。
顺儿和他默契十足,回房去通知小公子时,飞快说了一句:“驸马来求和了,您撒个娇,保准儿就不考了。”
晏果将信将疑,吸着鼻子,眼睛红的像兔子似的,在顺儿的三催四请之下,方移动尊臀,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出门迎接。
兰旭看儿子的可怜样儿,心里的火气被一桶水灭得只剩下烟在虚张声势,他掏出手帕,皱紧眉头,抓过儿子擦了擦鼻子,又叫顺儿去打水,亲自给晏果洗了脸,才道:“仪容不整,该怎么样?”
晏果垂头丧气:“打手板。”
说着伸出掌心,兰旭就手在上面拍了一下:“长不长记性?”
晏果哽咽道:“爹就是不喜欢果儿!”说罢转身又要跑。
兰旭一把抓住他,低头斥道:“胡闹!做错了事,为父还不得说你两句了?”
“我哪里错了嘛!好心没好报!表哥要处治您,我叫他不要打您板子了,我哪里不对呀!”
“你还不知悔改!皇上的决议,岂容你置喙?”
“皇上怎么了,皇上就可以随便打人啊?那他就是个坏皇帝!大坏蛋!”
晏果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完全没有金盆洗手的意思,气得兰旭三尺魂散七窍生烟,顺儿和平安一听这大逆不道的言语,齐刷刷地跪地劝道:“小公子,这话可不兴说啊,不兴说!”
“是啊,驸马爷也是为您好!”
晏果少不经事,他一心心疼父亲,要替他出头伸张正义,可爹丝毫不领情,到头来他成了被狗咬的吕洞宾,满心委屈无处可诉,对兰旭又气又怨,伤心欲绝,酸气涌上头来,哇地又哭。
本要讲和,最后竟雪上加霜,兰旭内心长叹,无奈道:“好了,多大了,还哭。”
说着,抬手去揉晏果的小脑袋,晏果躲了开去,他已是伤透了心,这时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兰旭皱了皱眉,收回手,负到身后,干巴巴地安慰几句,出口的每个字尽是死板正直。
他忽然想,若此时花时在侧该有多好,他灵活狡猾,定能哄得晏果破涕为笑。花时年纪虽小,却能做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令他刮目相看,心生钦佩,甚至产生依赖了。
——依赖?
兰旭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烦意乱之下,朝晏果冷喝一句“那你就哭个够!”,然后逃也似的离开。晏果的哭声在身后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如同牵绊的绳索,兰旭到底放不下,停住脚步,仰天重重叹了口气,踅回晏果跟前,蹲下来,将他拉进怀里,摩挲后背,往下顺气。
“好了,爹知道,果儿是心疼爹。”
此言一出,晏果收了哭腔,哽咽两下,然后嚎得更大声了,像是终于找到了释放委屈的出口,瞬间汹涌而出。
兰旭只好奉陪到底,不停地在晏果耳边说:“爹爹最喜欢果儿了,果儿是爹唯一的孩子,”又道,“爹不会有事的,爹爹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果儿……”
他机械地重复着安慰,目光朦胧,仿佛穿破重重的时间迷雾,抵达十六年前的大漠,既是说给当下的晏果,又像是说给当时的爻儿,和这两个时刻的自己。
抛弃了爻儿之后,他落了病根——他听不得孩子哭。
眼前又浮现出了含泪的花时。
花时也才十九岁,太半坎坷,自幼颠沛,却有着惊才绝艳的天资,睨物傲世的风骨;虽然性子喜怒无常,却不乏别扭的温柔;纵然忮求一二,又嘴硬心软……这么倔强的孩子,他却害得他落泪。
为什么要喜欢我——兰旭心想——他愿意掏心掏肺,给花时他能给的一切,哪怕是他的骨髓血肉也在所不惜,所以当说出“不能给”的时候,他的痛苦,不输凌迟,不亚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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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上似乎铁了心要重罚兰旭,甚至让朝臣遍寻“法内杀之”的条文。公主府一时黑云压城,门可罗雀。
然而数日过后,朝中出现转机——大理寺正,方也圆方大人,冒死进谏,为兰旭求情。
朝堂之上,方也圆振振有词:“……法是国法,也是陛下法,但罪人而亏王法,臣万不能从!”
余从海喝道:“大胆!”
方也圆大义凛然:“今日臣斗胆忤逆尽忠,正因幸逢尧舜之君,才不惧比干之诛!”
余从海又要呵斥,小皇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闭嘴。”然后对方也圆道,“方大人,你的意思是,如果朕今日执意要杀兰驸马,你也要在黄泉路上与他作伴儿了?”
“皇上乃尧舜之君,王道正直,民之表也,所做的任何决定必有道理,定不会将志士忘在沟壑。”
小皇上盯了他许久,接着扫视了一圈,最后又落回方也圆脸上:“方大人,既然你这么尽忠职守,那晏果的案子,就交给你全权负责,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没有结果,朕拿你试问!”
“是,臣遵旨!”
小皇上又道:“从明日起,就让兰旭去你那里报道,你们同为六品,打起交道来,能省不少事。”
方也圆一怔,连忙再次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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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旭死里逃生,又领了新差事,还是让他亲自去查儿子的案子,看来小皇上头口喊打喊杀,行动上倒是礼尚往来,想来自己的“一心孤臣”,被小皇上放在了心上。
另一边,新科进士们也陆续受封,武状元之一的任识器放任原职,依旧在许仕康的手底下当差;花时则被封为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前带刀侍卫,被小皇上留在了身边。
花时前来报到的第一天,小皇上正在御书房画画,等花时行完大礼,小皇上笑吟吟地叫他起来,说道:“早就听果儿说过你,能让那小子心服口服的可不多,你算一个。”
花时不卑不亢,道了声“不敢”。小皇帝又道:“你真该谢谢果儿,若不是他屡次提起你,单凭你在校场上朝朕劈来的一剑,就罪该万死了。”
花时道:“皇上,当时情急,微臣只能出此下策。皇上天命所归,得上天庇佑,若是这就吓破了胆子,微臣也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做这个武状元了。”
简直大逆不道!小皇上目光沉沉地盯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朕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能制服住晏果了!”
花时暗自捏了把汗,他为了给小皇上留下深刻印象,曾从周成庵和晏果的嘴里,旁敲侧击过小皇上的性情;既要投其所好,对其胃口,又得与众不同,不落俗套,看来自己料对了,小皇上是想要挣脱樊笼,搏击长空的鹰,需要的是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棱角少年,而不是循规蹈矩言听计从的圆滑奴才。
花时自认入了小皇上的眼缘,果然,小皇上开怀笑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密信,交给花时,说道:“殿试上的那些刺客没能留下活口,最后一刻都服毒自尽了。能豢养死士的组织,不会轻易留下什么线索,不过,大理寺的仵作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这封信——”
花时没管规矩,皇上还在说话,他已经把信拆开了。
展信粗阅,他拧起了眉毛:信上是一种横体文字,字状如蝌蚪,行笔似蚯蚓,他从未见过。
“回皇上,这应该是一种文字。”
小皇上眉目一凛,说道:“不错,朕限你三天之内,查出此信的内容和来源。”
花时眼珠子一转,收了信道:“微臣得跟皇上请一道出入大理寺的旨,先去验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