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还没说话,花时倒先反感道:“他来干什么?”
兰旭瞧他鼓起腮帮子,眉毛拧成疙瘩,怒形于色,一团孩气,分明还是个孩子,于是更加坚定了他对自己的心思是一场差错。兰旭不与他计较,揣着一腔包容,安抚道:“定是公事。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食盒就放这儿,我明儿带回去。”
花时像是和许仕康天生不对盘儿,执拗道:“我不走!你们聊你们的,我就在外间和门房呆着。”
“胡闹!你还能在这儿呆一宿吗,听话。”
“别拿我当小孩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句话如同戳窗户纸,即便没戳破,兰旭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很想骂他一句“你知道个屁”。正在这时,门房又催了一遍,兰旭深吸口气,回道:“就来,先请许大人到堂屋去。”然后对花时道,“我不拿你当小孩儿,那你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别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跑到黑。”
花时霎儿沉下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聪明伶俐,应当明白。”兰旭看他一脸受了打击的模样,略略懊悔是不是口气过于严厉,终究舍不得,和缓了语气道,“回去吧,你在这儿,我没法全神贯注地做事。”又笑了笑,“谢谢你的晚餐。”
花时低下头去,噘着嘴,像努力憋泪。他背过身去,收拾碗筷,兰旭刚要说不用他收拾,他抢先道:“你去见许仕康吧,我把这些收拾完就走。”
即便话语平缓,兰旭仍能听出字间微微的颤音,不由心疼,与心疼一起的,是不可否认的感动。世上最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有四样:重逢的旧友、盛放的海棠、昨夜的梦和年少的赤诚。
可惜旧友陌路,奈何海棠无香;好梦总在白日,少年典身道场。
纵知情意倏忽,兰旭仍不忍心也不愿伤害花时的满腔热忱,他配不上的,值得万千呵护。
可是喜爱比不过正确。
兰旭狠下心,拂袖离开。门合上的刹那,花时身子一抖,手攥成拳,生生捏断了筷子。他遽尔回头,狠狠盯着那扇门,仿佛兰旭还在原地,并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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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旭匆匆来到堂屋,进门前摩挲了把脸,换上温文的面具,一边扬声道“让许大人久等了”,一边跨进门槛,进来第一眼,看到许仕康手边桌案上的点心匣子,不禁一愣。
许仕康放下手中的茶碗,坐着没动,上下打量他片刻,又看他脸上表情,把匣子往前推了推,慢悠悠说道:“给你带的,还不过来。”
“这是——”
兰旭缓缓走近,心中升起一种似喜似悲的预感,直到点心匣子的全貌映入眼中,他方意识到了什么,打开盖子,果然,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四枚圆溜溜、晶晶亮的小圆饼——
“今天是你生辰,忘了?”
兰旭冲着小圆饼怔怔然。他是孤儿,不知道自个儿生辰,艾松问他年纪问不出来,只能照着他的样子做个大概猜测,念及他营养不足,身量没准儿较同龄人瘦小,就又给添了两岁。一旁的许仕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鼓动艾松把捡到他的日子定为生辰。
比起生辰,兰旭更开心的,是有人每年给他庆生,他从未奢望过被人惦念,更别提还有仪式。后来,他不仅暖衣饱食,甚至还找到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石榴,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每到秋天,一个人时,他就冲着院子里那棵大树上挂着的紫红色大石榴流口水,有一次这丑样让许仕康撞个正着,于是一个下午,阖府都见过了许大公子蹩脚的模仿,也都知道了这个被随手捡回来的小乞丐,居然敢喜欢上石榴这种金贵水果。
从此以后的每个秋天,他总能吃到最早的一茬石榴;许仕康摇头晃脑地烦他:“早知道把你生辰订在秋天了,有生辰这个借口,你能分到更多……”
春末虽然没有石榴,但是石榴花盛放。许仕康说归说,却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个滇州的点心师傅,捣腾出来了一种用石榴花做馅的点心,味道和石榴毫无关系,但花瓣香甜,回甘微涩,连艾大哥都赞不绝口。
许仕康尝到甜头,懒得再动脑筋送他礼物,于是每年他的生辰,就一匣子石榴花饼,雷打不动。然而到了边关,石榴花反倒比石榴更难搞到,但每次生辰,许仕康总能变出来。
再后来……
十六年了。
兰旭鼻尖一热,捡起一枚,正要放入口中,忽然听到堂屋外的回廊上“嘭”的一声!兰旭警觉回身去看,一道残影从回廊上掠过。兰旭立时丢下石榴花饼,出门再瞧,只看到花时转过廊角的背影,周身散发的怒意张牙舞爪。
兰旭霎时没了心情。回了堂屋,许仕康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兰旭定定神,上前盖上盖子,问道:“你就是来给我送这四个饼的?”
因着花时闹脾气,连累他心烦意乱,懒得再和许仕康敷衍,索性直话直说。他盼的不是石榴花饼,而是许仕康的军队近期有没有异状。
许仕康以问回问:“刚才是谁?”
“不知道,”兰旭抱臂环胸,很无礼地站在许仕康面前,一副要送客的架势,“许大人没事的话,兰某就先失陪了。”
许仕康轻扯嘴角,语带暗示:“只有在这官府衙门的地界儿,才能跟你叙叙旧,不是么?”
兰旭耳尖微动,许仕康好像话里有话,随口回道:“公堂对公事,许大人,您莫要公私不分。”
口上说着,指尖则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字:耳目繁杂否?
许仕康颔首,不紧不慢地道:“既然兰大人不愿见许某,许某不好不识趣。告辞。”
说完,指尖茶水亦收尾:明早交班时。
兰旭点头,目送许仕康离去,另一手打翻了茶杯,水渍漫过字迹。
翌日卯正,兰旭与堂官对接完,牵过马,提着许府的点心匣子——里面的饼一口未动——出了礼部值房。此时是刚刚下朝的时刻,许仕康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兰旭正盘算着要去哪里打发,一个门外久候的小厮上前来,报了自家姓名,接过匣子,扯过缰绳,将兰旭迎上了许府的马车。
马车停靠在礼部西侧的小胡同口边。大将军府的车马大轿,按品阶,应当冠盖如云怒马如龙,而眼前却是一乘小蓝呢轿子改装的马车,青帘朴素,瘦马杂毛,看上去像商户的行脚。世族大家弄来好东西不难,但要说是平头百姓的家伙什,既得遮遮掩掩,不叫外人所知了,不然失了体面,闹大了,还要问责。
是以许仕康能弄来这辆车马,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兰旭不由得期待起许仕康要给他带来什么消息——他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是要防微杜渐。如今国泰民安,才是他,还有艾大哥等一干武将所愿。将士保家卫国,并非生性热爱干戈,而是为了身后万家灯火祥和井然。
兰旭闭目养神,静听车外两匹马儿的点步嘶鸣。过了不久,门帘掀起,春风络络地灌进来。兰旭睁开眼,许仕康身着朝服,已坐到了他身边,然后轻敲了两下车壁,马车像老牛犁地似的,慢吞吞驶向前去。
兰旭开门见山道:“究竟是什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
许仕康道:“我前日进宫探望母亲,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许仕康接过艾松的职位后,常年驻守边关,许家独子在外,蒙太后“体恤”,将许母接入宫中恩养。谁都明白,名头再好听,也掩盖不了是将许母为质,拿捏边关守将的事实。
这是一惯的套路了,唯一的例外是艾松。艾松之父战死疆场,母亲伤心过度,不日追随而去,艾松虽承袭爵位,然府中凋敝空荡,可能是太寂寞,之后不久,就捡了兰旭回府,府中这才渐渐热闹了一阵子。
后来,艾松奉命前往边关,再后来……换成许仕康守疆后,太后将许母接入宫中,兰旭才看明白,当年艾大哥接旨动身,为何面无喜色。
而现在,许仕康说,他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江湖官场,与人打交道,一条万变不离其宗的要义便是: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听他为什么这样说。
兰旭心道,朝廷不会留一个无质的大将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如果他是许仕康的话,他会怎么自保?
上策是交出兵权,退出朝堂,自污保身。但这就意味着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下一任胜利者的手中,任由宰割;再者,许仕康正当壮年,苦心经营了十数年,怎肯轻易罢手?
下策是罔顾亲眷,拥兵自重,挟天子以令诸侯,十六年前大义灭亲的功臣,步上艾松后尘,沦为真正的乱臣贼子,骂名千古——若许仕康当真有此心,以兰旭现在尴尬的身份地位,爱莫能助,找他商量造反不仅没意义,还是自寻死路——许仕康不会傻到认为兰旭会为了艾松颠覆朝廷。他们非常了解对方,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正如兰旭能够笃定地分析着许仕康的话中话一样。
那么剩下的选项便是投诚。投诚给需要军队的人,还得投得师出有名,天命所归。
答案不言自明。许仕康要投皇上,就意味着与周成庵对立。所以近日同自己透话,是打算转变立场,志同结盟。
——但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一定心向皇上呢?
兰旭心潮起伏,潮落后,涌上淡淡的悲。他以守为攻,问道:“太医怎么说?”
许仕康面露哀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看过母亲后,皇上传我问话,”许仕康转头看向兰旭,“他说起了茶马市场。”
兰旭心头猛地一跳!艾松的悲剧,正源于茶马市场的关闭。
先帝体弱无嗣,最凶险的一次,已于病榻之上,下诏传皇位于唯一的皇弟,昭王殿下。当时周太后——那时还是周妃,刚刚怀上龙种不满三个月,是先帝第一个龙子,但未降生,不确定是男是女。最后是周成庵遍寻名山,请出仙踪缥缈的著名隐士蠖屈子,以《金篆玉函》所载的五术回天之法,力挽狂澜。
先帝痊愈后,格外宠信周妃姐弟,前所未有的强健体魄,赋予他大展经纶之心、四夷来朝之念。恰逢西域边塞连年天灾,先帝遂下令关闭与西域通商的茶马市场,打算饿死大批鈚奴百姓,削弱鈚奴战力,再以赈灾粮为要挟,逼迫鈚奴退出有“大漠绿珠”之称的西河牧场。
大雍缺少良马,全靠西域进口。马是战争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却一直被攥在鈚奴手里,若能收复西河牧场,马匹短缺即可解决。
但鈚奴不会坐以待毙。围师必阙,当后退只有死路一条时,他们会十倍百倍地团结在一起,死战到底——为生存而战。
——换言之,关闭茶马市场,就意味着要和鈚奴开战。
皇帝兴致勃勃,斗志昂扬,时任户部尚书的周成庵等一众文官附和主战;武将虽有微词,但又轮不到他们和鈚奴正面冲突,没必要得罪皇帝和周大人,便纷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唯有两个人锲而不舍坚决反对——一个是边关大将艾松,另一个,是昭王殿下。
彼时艾松身在边疆,上书奏表,鞭长莫及;朝中只靠昭王殿下单枪匹马,最终独木难支。
后续种种按下不表,总之昭王自缢,艾松伏诛,许仕康接位,大大挫败鈚奴,一年后,已是周相的周成庵代表大雍与鈚奴结盟,大雍允许鈚奴继续使用西河牧场,定期纳贡,但没有同意重新开放榷场贸易。
结盟后不满一个月,先帝托孤病逝,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即位,周相大权独揽。
而这次小皇帝单独召见了许仕康,还主动提起茶马市场。
“皇上什么意思?”兰旭问道。
许仕康欲言又止,不知该用钦佩还是惶恐的语调,半晌吐出一个字:“盐。”
兰旭面如死水,心如鼓擂,一时同许仕康一样,吃不准小皇上的绸缪了。他本以为,皇上最多是动了重启茶马市场的心思,没想到居然将脑筋动到了“盐”上。
当朝重文轻武,款项不朝军队做更多的倾斜,军费有限,那么奖惩缺额,就要将领自己想办法。西域某些地区盛产池盐,物美价廉,因而诞生了一批走私客铤而走险。而其中主要是军队走私,另也有部分是官府参与,民间反而占比很小。
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本朝当权者历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管户部伸手要钱,怎么着都成。但小皇帝将这个潜规则摆在了台面上,是在敲山震虎,还是另有打算,实在捉摸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一来,断了许仕康交权归隐的念头。
兰旭忽然一乐,看向许仕康:“还记得艾大哥说过什么吗?”
“什么?”
“如果皇上能狠下心免除边关盐税,鈚奴自己就崩溃了。”
许仕康不赞同道:“那帮老狐狸,盐税少了,先削减的就得是军费,倒是饿不着他们。”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他既然能直接单独问我,说明暂时不能动我。”许仕康道,“眼巴前儿要紧的是科考舞弊的案子。”说着,眼珠子一横,“余从海这个老滑头,先去找了周成庵,这事儿让他闹得人尽皆知,你知道吧?”
兰旭点点头:“你觉得不是皇上授意的?”
“没区别。余从海和周成庵一个主内一个驻外,这十六年没少穿连裆裤。皇上羽翼不丰,不想现在就和周成庵彻底撕破脸,余从海既想两不得罪,又不想落人口实,主仆俩简直是一拍即合。”
这和兰旭想到了一块儿去。其实余从海去找周成庵密谈的内容很容易猜到:处置一个人而保持自身清白的方法,就是让被处置者自己说出惩处方式。孙铭中是周成庵的人,余从海打狗也得看主人,他放低身价,主动请教周成庵此事该如何处置,周成庵推脱不掉,还得摆出秉公办事的嘴脸,这个哑巴亏,只能打脱牙和血吞了。另一边,余从海按照周成庵的建议处理孙铭中,既不担责,又保住了小皇帝暗示的分寸,即可全身而退。
确定了许仕康想和自己爬上同一条船,兰旭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门生故吏充斥官场,非社稷之福,但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感受到兰旭微弱的示好,许仕康微微一笑:“若真如你预测的殿试生变,那对我们、对皇上,都不是坏事。”
兰旭眉目一横:“你查到什么了?”
“果儿中毒的那家酒楼你吃过没有?边关菜做得非常正宗,据说大厨是老板花重金从边关挖过来的。”
“然后?”
“我去查了查,酒楼老板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名叫吴秋雁。”
兰旭一脸茫然。许仕康忍笑道:“公主御夫有术啊,我才回来几天就听说了吴秋雁的艳名,驸马大人居然没听说过。”
兰旭面皮一热,直觉这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催道:“少说东说西的,这女人是谁?”
“吴秋雁,六年前便以‘归雁’的花名名满京城,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已是‘芳华香’和‘回头酒楼’的老板娘。”
青楼、赌坊、银庄、当铺和酒楼,不是想开就能站住脚的。勾栏瓦舍出来的奇女子,短短六年支撑起两处产业,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京城远离边关,少见异族,因此兰旭才会肯定果儿中的“草枯藤”是鈚奴作祟。这些西域人,只有出没在京城最大最正宗最新的边关菜酒楼,才不那么引人瞩目。
许仕康瞥了眼兰旭:“周相督查果儿的案子,想必审问过吴秋雁,过后仅仅是另其整改,看来是个本分商人。你觉着呢?”
兰旭似笑非笑地回看他,许仕康绷不住,也乐了。
马车转向,速度减缓,兰旭撩开窗帘,是距离公主府两条街外的胡同里,居民区的侧方,西墙墙根儿底下,灰砖黑瓦,檐低道窄,没什么人。
兰旭放下帘子,说道:“我在这儿下车。”
许仕康也没想送他回府,以他俩的交情,避嫌为上,交恶更好。二人心照不宣。
许仕康在车壁上敲了两下,车马缓缓停住脚步。兰旭下车前,犹豫一瞬,回头轻道:“……保重。”
——他跟周成庵没什么交集,许仕康却不同,如果转投皇上,周成庵不会善罢甘休,许仕康面临的险境,一步错,满盘输。
许仕康扬起嘴角,眉眼飞扬。恍惚间兰旭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