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试尚未放榜,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就有胆子掀锅,文武朝臣首先的反应是:这个吴钰是什么人?
嘴上问的是什么人,潜台词则是“是谁的人”,吏部早有机灵的查了官员录,这位吴钰是湖州人士,寒门子弟,二十一年前己巳科三甲第四十三名,同进士出身,随后放任条件艰苦的渠县做了三年县令,政绩上无功无过,却走了狗屎运,第四年被吏部调任京城,擢为“七品礼部给事中”,一任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前还是先帝在位。表面看上去,吴钰无党无派,唯一的一次升职,是前吏部尚书吴瑛芝的决策,有传言称,两人同为湖州人士,吴瑛芝是出于桑梓之情,才采擢荐进。
而这个吴瑛芝,是十六年前畏罪自尽的、先皇唯一的弟弟——昭王殿下的心腹幕僚,更是这位已故王爷的妻弟。顺藤摸瓜攀到这层关系来,其中耐人寻味,不言自明。
当年先皇大恸皇弟之死,恩免皇弟妻族,然而旨意未到,王府失火,王爷满门葬身火海。吴瑛芝因姐姐遇难大受打击,随后致仕回乡,一蹶不振。
时至今日,吴瑛芝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给事中这个位置,品阶虽小,但履行监察百官、臧否大臣的职能。事关科举公平,小皇上震怒,下旨严查,以平群愤。令人意外的是,小皇上没有一如既往地全权交给舅舅周成庵,而是交给了宦官余从海督办。担心周成庵嗔心,小皇帝特地在早朝时,当着群臣的面体贴地说:“舅舅还要查表弟的案子,一日不给姑姑交代,朕便一日不能安寝;何况此事反响重大、牵连甚广,朕认为,众卿还是避嫌为上。”
余从海出身内廷,是小皇帝的贴身大侍,一手照料小皇帝到大,深受信任,但他到底是个太监,怎能跑到前堂来,对这些有根的大臣指手画脚!然而小皇帝一席话有理有据,明明嗅出了“全是私心”的味道,却能堵住“反对宦官干政”的大臣们的嘴——看皇上的意思,是要查到底了,谁能保证自己屁股干净呢?
散朝后,百官心事重重地各归值房。兰旭打马过街,琢磨着小皇帝安抚周成庵的两句话,再想到晏果说的,小皇帝最近很喜欢跟太监们玩闹。玩闹归玩闹,玩到将政事一并托付,这个“玩”就不是单纯的“玩”。
皇上是真的长大了,有主意了。未来,君相矛盾会更加尖锐,庙堂风雨迫近,他必须作出选择了。
舞弊案横插一杠子,礼部紧急发布殿试推迟公告。忙了一天,兰旭晚上回府,得知公主和晏果被太后留在宫中用晚膳,还没回来,兰旭脱下官服,去看看花时。花时喝了十天段郎中的药,已然大好,又要准备殿试比武,兰旭便不再拘着他。
进了西跨院,正赶上花时练剑,见到兰旭进来,只瞥了一眼,手中不停;平安伶俐地搬过来一张椅子,兰旭坐下,面含笑意地欣赏起来,直到花时收势,他拿起平安手上的帕子,走上前递过去,说道:“殿试推迟了,新的时间还未定。”
花时一边擦汗一边道:“早就传开了,你们那里怎么说?”
“皇上下令严查。”顿了顿,将朝上种种坦白相告。
花时拧起眉毛:“是谁让吴钰出头的?”
兰旭摇头,吩咐平安将晚饭摆在西跨院,与花时一同用,然后进了屋,给花时倒水,催他净手净面,等花时做完,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水摆在花时手边。
堂堂驸马爷干着下人的活,没半点不自在;花时享受着父亲的伺候,也没觉得不妥;且不知在外人眼里,会有多离奇。兰旭径自道:“目前看来,吴钰的背景清清白白,与之有关的吴瑛芝也远离朝堂十六年,不再具备影响力。而且此举一出,根本讨不着好,孙铭中所属的翰林院尽在周相的控制下,如果孙铭中真有问题,怎么处置都是在打周相的脸,偏偏小皇帝让内廷去查,还是严查,这笔账,周相只能算在吴钰头上;如果孙铭中是无辜的,那就是吴钰诬告,轻则贬职,重则流放,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
“如此说来,不可能是吴钰的自发行为;既然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去闯,说明不上这个折子,就会比死更可怕,”花时一勾嘴角,“你们是没法从他嘴里得出背后主使了。”
兰旭眨了眨眼,话锋一转:“你可知行贿的人是谁?”
花时往兰旭跟前儿倾了倾,暗昧道:“我要是说对了,有没有奖赏?”
兰旭心头一提,花时的鼻息含着年轻人特有的清爽,宽了机衡之地的束身镣链,同时,压抑日久的酥麻又自心底鼓动;他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拉开距离,微妙地打量他:“……我会觉得你很吓人。”
“厉害的那种吓人吗?”
兰旭叹道:“智多近妖,慧极必伤……不过还好,你还小,还是个小妖怪。”
说着,敲了下花时的脑袋。花时拉下脸,气道:“跟我的年纪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些时候,不能太清醒,比如这件事,查得清不如查不清。”
“可是皇上不是要严查吗?”
“皇上想要的,是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所以要先弄清楚,皇上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花时垂下眼,喝了口茶,亲密的氛围一扫而空:“我猜行贿的人,就是晏果出事那天,侃侃而谈的白面举子。”
兰旭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没错,就是他。他是孙铭中的弟子,可巧此次会试的题目,正是我国的外交政策。”
“外交政策”涵盖甚广,硬是和那白面举子之言扯上关系,说牵强,也牵强,说不牵强,也不牵强,算是个进退皆宜的借口。但皇帝开了金口,断它们有关系,那孙铭中和白面举子,是非得过几趟堂审不可了。
花时道:“吴钰选的这个节点也很有趣,在排名之后、张榜之前上书,得罪了人,却不能一击致命,还给了孙铭中可回旋的余地,说明背后的那个人不想得罪周成庵得罪得太狠。”
兰旭道:“看来,你心中的背后主使已经有人选了。”
“只是猜测,”花时扬起下巴,“不会你也正巧有人选了吧?”
兰旭粲然一笑,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沉重的话题仿佛成了游戏,他难得起了玩心,说道:“不如我们在手心写下名字,看看是不是想到了一块儿去。”
花时欣然应允,两人来到书房,兰旭撩起袖子磨墨,花时从笔架上挑了两只细头兼毫,分给兰旭一只,两人相对而立,蘸了墨各自在手心写下一个字,然后搁笔相视。
兰旭道:“我数三二一,我们同时翻掌,”花时点点头,兰旭接着道,“三、二、一——”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摊开,一只掌心行书飘逸,一只掌心楷书劲健,写的是同一个字——
“君”。
两人会心一笑,收掌成拳。这时平安和喜乐送来饭菜,话题止住,两人用了晚饭,公主和晏果这才回来。兰旭前去请安,公主屏退左右,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体己话儿,然后闲聊似的道:“今天太后心情不佳,果儿都老实了不少。”
兰旭眼皮一跳,恭道:“他能老实,真是难得,要好好感谢太后教导。”
公主道:“可不是,太后今日连皇上来请安都不见,反倒留我们吃饭。”
兰旭闻弦知意,禀道:“有人举报科举舞弊,皇上也是心疼周相劳累,就将这个案子交给了余从海。”
“余从海惯是会和稀泥的,叫他端茶倒水还行,叫他查证问案,不是找瞎子问路——找错了人么?太后也说他不灵。”
表面是在贬低余从海,实则是不满皇上擅自做主,夺了周成庵的权。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兰旭的心凉了半截:太后不满,意料之中,可公主旗帜鲜明地反对,让他倍感意外。他知道公主与周成庵关系融洽,这次他能捞着承办武举的差事,也是周成庵卖公主个面子。
客观来说,周成庵为相十数载,进行了一系列土地改革,如今四海升平,物阜民丰,他着实功不可没。但兰旭出于私人情感,无法接受——虽然他尚不知诬告艾大哥的人是谁,但周成庵作为先帝御令的执行者,在策反许仕康、冤死艾大哥之事上,同样功不可没。
如果,兰旭一味听从公主,站队周相,那么他永远爬不上魏阙。他必须有权力,才有机会为艾松翻案,为此他等了十六年、忍了十六年,如同深埋地下的幼虫;而小皇帝的亲政,就像夏阳穿透泥土,他已迫不及待要钻出来大展拳脚了!
兰旭攥紧了左手,掌心还残留着淡淡的“君”字墨迹。他押宝皇上,就意味着与公主分道扬镳。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同样深爱着艾大哥的人,兰旭俯仰有愧,只待来生结草衔环,涌泉以报了。
他不敢抬头注视公主,只有低垂眼睑,紧握的左拳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惆怅不舍萦绕心间,但他已做出选择。
如此,为了掩饰真正目的,兰旭附和道:“既然是太后金口,想来不会错了。惟愿周大人尽快侦破果儿的案子,然后接手这个,别叫余从海转圈儿丢人。”
后一句怎么听怎么讽刺,讽刺的却不一定是余从海。公主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避重就轻道:“知道你心疼果儿,本宫又何尝不是呢,可是埋怨也不是法子,过两天,本宫亲自去催催他,问明进度。”
兰旭点头称是,退了出来。回到自个儿房中,开窗望月,一手背后,一手搭棂,眼波深沉,沉吟片刻,他坐到书桌前,就着晚间才磨的墨,抚平纸张,上面写上几个大字:文、武、宗室。
如今朝堂粗略分为这三大派系:以周成庵为首的文官集团、以许仕康为首的武官集团,以及宗室勋戚。其中错综复杂,比如周成庵既是当朝宰辅,又是国舅,既是百官之首,又是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一位;许仕康虽为武官,却与艾松一样,乃开国功臣之后,国祚至今传承五世,当年手握丹书铁券的功臣集团,已所剩无几,几可忽略不计,其中一些通过与皇室联姻,亦是宗室的一员。
许仕康仕途得志,倚仗周成庵提携,这样算来,周成庵直接控制文官、间接控制武官,又制衡了功臣,最后与丹阳大长公主交善,坐稳了宗室的头号交椅,可谓是将大雍江山牢牢攥在了手里。
此外,每三年一次的科举选士,高中的士子们的去留前途,全仰赖周相青眼,自然都成为了宰辅大人的学生。如此下来,所谓殿试钦点的前三甲,具是周相嫡系。想来琼林宴上,小皇上的风光全在表面,真是透着几分萧索。
十六年积累下来,刚刚亲政的皇上面临满朝文武,竟出现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要打破僵局,只能依靠内廷那些太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切除周成庵对前三甲的垄断——已知前三甲是周成庵的人,那么皇上坚决不能要。
这应该就是此次“科考舞弊”背后的博弈了。兰旭看着墨气淋漓的几个大字,背后却如一张天罗地网,困住了大大的江山,桎住了小小的京城,尊贵如皇上、周相,在绝对的角力面前,也不免沦为棋子。
而自己,如何能在这场飘摇的权利争斗的夹缝中活下来、又为大哥正了名呢?
兰旭收敛思绪,心下忖道,不知道小皇上打算做到什么程度,为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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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百只眼睛等着瞧余从海打响的雷声能降下多少雨点的时候,余从海竟先去了周成庵府上拜谒。
得知消息的兰旭正在值房值班,他被排挤也不是一天两天,因此比起济济一堂的白天,他更喜欢夜里值班。灯火幽微,门房在外候着,无人打扰,能让他静下心来整理思路。
白天,礼部堂官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揣测余周二人的密谈内容,又不敢说得直白,怕被人抓住把柄,于是个个儿点到即止讳莫如深。
朝臣们多少能猜出这是皇上对周丞相的一次宣战,所以余从海此举,叫人吃不准是皇上授意,还是余从海老于世故——若是皇上授意,哪有未战先降的道理?若是余从海自发行为,那皇上分明说了不要去累赘周相,这不是在驳皇上旨意?实在令人迷惑。
这时门房敲门,在外头说道:“大人,您府上来人了。”
兰旭睃了眼角落里的更漏,戌时下三刻。按照规定,值夜班的官员,府上可以来送晚餐和宵夜。兰旭懂分寸、不讲究,从来不用公主府的人送,饿了就混一口值房准备的点心,不好吃,但足够垫肚子。因此一听府上来人,本能地以为是果儿出了什么事,立刻回道:“让他进来!”
门一开一合,兰旭正把处理好的公文推到一边,头也不抬道:“是小公子——”
话音未落,抬眼一看,却是花时俏生生的立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听到他的话,上前重重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我真是媚眼儿抛给瞎子看,巴巴地赶着来送肴食儿,一句辛苦捞不着,脑袋还得转着咱们驸马爷的心肝宝贝儿。”
兰旭呆着脸听完,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花时肃着脸道:“我这就走了。”
兰旭忙起身拉住他,笑道:“促狭鬼,明明是做好事儿,还生怕别人念你的好不成?”说着打开食盒,清爽宜人的三菜一汤,并一小碗米饭,都是自己爱吃的几样儿,还温热着,估摸着是花时叫厨房开的小灶,刚出锅就给自己送来了。
兰旭心中和暖,语气亲切道:“你吃了没有?”
“早吃过了。”
“再陪我吃点儿。”
花时眉头一皱:“你是猫吗,这点儿东西吃不完?”
食盒不大,装的都是小碗。兰旭搬来椅子放对面,招呼他坐下,说道:“我吃了点心,这些吃不了的,我叫人再拿双筷子来。”
花时这才稳稳当当坐下充大爷,又翻出个杯子倒上茶。兰旭拿了碗筷回来,摆在花时跟前儿,又给他布菜,花时张开筷子,凌空夹住他的,催促道:“吃口饭把你忙够呛,快吃你的吧。”
兰旭宠溺轻笑,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青菜放进嘴里,清香溢满口腔,不禁眼前一亮!
花时手中转着茶杯,漫不经心道:“怎么样?”
兰旭咽下去,点头道:“清甜爽口,很不错。”见花时眼中掩不住的雀跃期待,发觉不对,脑筋一转,讶异道,“你做的?”
花时骄矜地“嗯”了一声,奚落道:“公主府上最不值钱的当属他们驸马爷,这时辰上,敢劳动哪位娘啊爷的生炉烧火?”
兰旭又尝了另两道菜,口齿生香,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想不到你居然有这样的手艺。”
“偷着乐吧,不是谁都能如此有幸。”
“考进士耽误你做厨子了,真是不好意思。”
兰旭调侃,动筷的速度倒是不加掩饰对菜品的喜爱,干脆埋头大快朵颐。花时看着他鲜活真实的样子,一股久违的热切油然而生——不再是记忆中斑驳的、褪色的、狼狈的、手忙脚乱的年轻小将,而是全面的、蹉跎的、隐忍的、智珠在握的中年官员——这一刻他最终确认,中间缺失的部分让他无法将这两种形象连接成一个人,而能填补这段空白的,是他再也不能忽视掉的,快要将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着吃进肚子里,与自己的肮脏血肉融合为一体的**。
——他想让兰旭成为他的木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均由他的情绪所掌控;他要为他之喜而喜,为他之悲而悲;他要无条件地臣服他、满足他,任他予取予求,不得有半点反抗。
父子又如何?孽障又如何?劫难即因果。兰旭必须得认栽,是他用开不出花的石头种下的因,那么他就得吞下苦果,不是吗?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折磨他的。这份欲,足令他生不如死了吧。
但怎样,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真是可怜,花时手支下颌,目光痴痴的、柔柔的,随着兰旭的打转。兰旭像一只食草的母鹿,温顺又放心地任他这个嗜血的猎人在侧,对即将被猎杀的未来一无所知,毫无防备。
花时缓缓从鼻腔送出一口热气。掌控仇敌余生的感觉,实在太棒了。仇敌还是他不合格的父亲,那就更棒了。
很快,饭菜一扫而光。兰旭放下筷子,手帕拭着嘴角,看着空空的碗碟,面上一热。叫人家一起吃,却全进了自己肚子里,抬眼刚要说点什么缓和局面,却正正对上了花时眼神里满溢的痴迷。
心中猛地一震!接着,擂鼓一般打响。兰旭自花时到来之后持续的欢忻凝固成冰,他不是傻子,山中一夜,他就察觉花时对他的炽热,但既然没有点破,他也不好自作多情,便当做无事发生;但就是现在,这个连克制都懒得的眼神,使他没办法继续装傻。
兰旭别过眼去,盘算着怎么办,才能给双方都留住体面;同时仍然觉得匪夷所思——性别暂且按下不表,以前在军队,他也算见多识广,不足为奇了——论颜色,自己容颜已老,年华不在;论年纪,自己年长他一轮还拐弯;论身份,自己为人夫、为人父,对花时尽是前辈对后辈的欣赏照顾疼爱;一一数来,没有哪个部分能令人会错意。不过转头一想,花时自幼父母双亡,对自己移情后,辨不明亲情和爱情,也是有可能的。这样便说得通了。
兰旭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犹豫片刻,开口道:“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又收声,对视着。兰旭定定神,正打算重新说,这时门房再次敲了敲门:
“兰大人,许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