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从车上下去。这时脑中除了本能的懊恼之外还有困惑:他刚才没有说谎,直到切实感到撞上什么之前他从前窗观察到的路况上都没有任何异常,别说人了,就连大块的石头也没有——然而事实摆在他面前,令他只能哑口无言:车前沿有个人平躺着,昏迷不醒。但……
“看上去好像一点伤也没有……?”
声音好小。……听上去并不确定。米哈伊尔不清楚这是事实还是自己闯祸后一厢情愿的错觉,毕竟刚才撞上那一下子实在是结结实实。
“看上去——的确是这样。”
站在此人脚那头的樊宇赞同了米哈伊尔的观点。接着,他掏出手机开始操作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
“搜索交通事故的处理方式,我在想应不应该拨打911。”
——如果问题比较严重,联系911;只是轻微摩擦的话,就找当地警局。那眼下这状况能否算是严重呢?
看看这个人,他——在讨论伤势前,不如先说说此人的样子。身形接近于小孩子,皮肤白得像从未晒过太阳。头发很短,银色与米色以类似动物斑点的方式混杂着,身穿银白反光的贴身连体衣——一言蔽之不寻常,简直不像这个时空的人。莫非是从别的州过来的?
米哈伊尔蹲下来,手靠近少年的鼻子:“……有呼吸。”
“你接下来要说‘应该不严重’——我知道!可就怕万一。”
“就算打了电话,派人过来也要时间。而且樊宇,你记得我们接着要去见的是谁吗?”
“德克萨斯公共安全部的……尼尔先生。”樊宇说。可他此刻仍有迟疑,“但是,万一——”
“这是直觉,樊宇。”
米哈伊尔的“直觉”是个邪门的玩意儿。当他用上这个词的时候,你最好听听。
樊宇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做。”
他们将那人搬上车,安置在驾驶区后面的沙发上,由樊宇负责照料。米哈伊尔将车钥匙插进去,还是他开车——这车上也没别的人能开车了。
米哈伊尔,樊宇,再加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可怜的怪人——房车载着三人一路风驰电掣赶到目的地:休斯顿市的一家名叫疼痛体验的酒馆。老远就看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站在酒馆门口,从他嘴边竖直向上飘出一缕细长的灰烟。看上去三十来岁,身材精干,紫红色皮质短外套配牛仔裤马丁靴,日晒的古铜色皮肤,银灰色头发蜷曲在面部周围。这便是米哈伊尔等人要见的那名旧识:尼尔·尼科莱利斯。在电话里米哈伊尔已经告知过他,这次过来开的是辆清风房车,所以一眼便认出他们,未等车停稳就迎上前来。
“米哈伊尔,这儿!”大烟嗓。等米哈伊尔下了车,还未叙旧,第一句便是:“你们路上说出了意外,伤员现在在哪里。”
“车后座。”
应该是觉得对伤员不好,尼尔上车前掐掉了烟。见到尼尔,原本负责盯着伤员情况的樊宇自觉退下去,交给更专业的人来处理。
“这段时间他的呼吸、脉搏都还在,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醒不过来……”
樊宇说话同时,尼尔点点头,从他身侧过去。这大块头在房车内部行动起来不是特别自在。他蹲下身来按压伤者手腕处的桡动脉:“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我和樊宇两个人正在往休斯顿过来。突然……‘嗙!’极其响亮的一声!我马上踩了刹车,下车一看,这个人就躺在前面。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尼尔“嗯”了一声,之后没有说话,是集中注意力到伤员的状况上了吧。……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半分钟,或者比这还要久。表情同时也愈发凝重,令人害怕。
“……米哈伊尔。”
他终于开口,让米哈伊尔吓了一大跳:“是,怎么了?”
“换个音乐。”
米哈伊尔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尼尔伸手指了指房车的中控台——车载广播还没关闭,正播放着一首爵士。不知道尼尔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件事上,又好气又好笑;可眼下既然仰仗这个人,也就只能按他说的做。
终于尼尔站起身来:“……事情有点麻烦了。”
“伤得很严重吗?”
“不是这个问题。”他又转头看向樊宇,“樊宇,之前车上是你负责照顾他吧。你没感觉哪里不对吗?”
樊宇回忆了一下:“呃……相貌着装都不特别常见?”
“肯定不是说这个问题。……他的脉搏,跳得乱七八糟的。我开始觉得难道是心脏的节律出了问题,结果好像和车上放的曲子的节奏一模一样。”
“啊?”
“——所以我才让换了一首歌。结果果然没错,心跳从四四拍变成四三拍了。”
“怎么可能?”
见樊宇一脸的难以置信,尼尔做了个“请”的手势就退下去了,让他上前来亲自确认。樊宇嘟囔着“怎么可能”一边照做了,接着,“怎么可能”就变成了“怎么会”——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人的心脏有可能一下重两下轻地跳吗?”
尼尔努了努嘴,叉腰站着:“又不是节拍器。”
“可是……怎么会……”
“是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就在眼前。”
这时米哈伊尔想起他之前的话:“那你之前说‘事情有点麻烦’——是指什么?就是指心跳不对吗?”
“噢,你说这件事。”
尼尔发出一声有点像叹气的声音。随后,伸食指指了指平躺在沙发上的少年。
“——你们有可能撞到以前实验室里留下的生物了。”
米哈伊尔困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在说笑?”
“怎么会,我怎么会说品味这么低的笑话?……好吧。你们是从休斯顿东南过来的,对吧。在美国还是合众国的时候,那边曾有一家很大的科研中心。或许是那时候留下来的研究成果。该称他为什么呢?——如果把体温虽周遭环境温度改变的生物称为变温动物,那么这种心脏节律会随着周围声音频率变化的生物就该叫‘变率动物’吧。”
“可是,要是是合众国时期的事物,那距今已经过去多久了——哪儿有人能活这么久的?”
“别忘了这里是美国。在美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尼尔说,“你要是毕业后也来公共安全部工作,不出一周就能感觉到,怪事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多,尽是些不碰上怎么都不会想到的怪事。”
这么说来也的确,眼前这名少年虽说装扮奇特,整体看上去确实具有些科技感。肤色冷冰冰地偏白,更别说那带有金属光泽的贴身服饰……“那该怎么办?”米哈伊尔问。
“我的建议是,让实验室的归实验室。之后我和公共安全部说明下现在的情况,这边就先这样吧。相比之下,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吗?”
“你是指——猎人纪行?”
“哎,没错,跨州旅行。你们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吗?”尼尔指了指车窗外的酒馆,“我早就在店里预订了位置。这里太狭窄了不合适,走,过去说吧。”
“他呢?”
“随便你。你要是放心,扔他一个在车上也可以。”
米哈伊尔想了想,摇头:“……不行。要是他忽然醒过来了,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几人从房车上下去。尼尔背上还背着那名不省人事的少年:放他不管不成,那不就只能把他也带上了嘛。樊宇倒是建议说,不然就在车上谈吧,可尼尔态度坚决:“别再说了,我就是想喝酒。”谁都拗不过他。
酒馆面积并不大,听尼尔说只有老板娘一人打理,那也难怪了。虽说小,不过打理得相当精致。店里的光线就是在白天也看着昏暗,除了酒的气味之外,就只有一股淡淡的干净的香气。吧台处站着个女人在调酒,头□□成浅紫色,眼型狭长。那便是酒馆店主柯蒂耶奇。从她旁边经过时,她向着尼尔略微颔首,尼尔也自然地回以笑容。
“你们很熟悉?”米哈伊尔小声问他。
“我是来这里喝过几次,但几乎没和她说过话。这叫礼仪,小子。”
尼尔将几人带到酒馆角落一处的座位上,三面软包沙发围起来。尼尔将背上那人放到其中靠墙的沙发上平躺,自己先坐落。接着米哈伊尔和樊宇坐到他对面。
“这里的酒品质相当不错。我的话比较喜欢干马提尼,不过其他的也喝过,水平都在平均线以上。”
米哈伊尔想了想:“嗯……那来一杯‘美国清酒(American Shinjuu)’。”
“那是什么酒?”
“……一款市面上售卖的微发酵的果味饮料。”樊宇小声解释道。
“什么,那不就是果汁嘛。”
米哈伊尔不服气地纠正他:“美国清酒。而且你别忘了,我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呢。”
“怎么会,你不是大三了吗。”
“没有,大二。……还有个问题啊,车怎么办呢?一会儿都没人能开了。”
“嗐,哪有这个必要。你不会还想开回圣安东尼奥住吧?这附近怎么找不到歇息的地方?再说了,小樊宇不是在怀茨大学念书嘛,离这儿也不远。不行就去他那里吧。”
“小樊宇……”
有多久没人这么叫自己了,樊宇听得五味杂陈地攥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