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傅并没有失联太久,在除夕的前一天,他主动回复了消息。两人之间的对话并没有涉及什么正经的事情,江子楚也没有询问他失联的具体原因,而是很有分寸地停留在原地,只是简单地寒暄和表达关切之情。
江子楚有点拿捏不住这人的心思。
他觉得这种若即若离,似有若无的真心实在难熬,一边如同那些荆棘,犹如锐利的刀剑,紧紧地附着在肌肤之上,每一次触碰都犹如被刺穿,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的伤痕,一边又似冬日南飞的大雁,时而热烈奔袭于寒风中,时而轻松摆动翅膀于春暖花开之时。
明明他应该是洪水涌来时诺亚的方舟,在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时,激流勇进,乘风破浪,此刻却像是一艘在风浪中摇摇欲坠的小船,一道猛浪拍来,轻易被掩在其下。
实在叫人觉得越活越回去了。
医院的刺鼻的消毒水萦绕在鼻尖,不远处是人潮汹涌,江子楚瞥了眼正在挂号的几人,转头长腿一迈,熟练地往住院部走去。
“麻烦问一下,全能医学科在哪?”
大厅里就坐着两个护士,身旁围了一群人,几乎插不进一处空来,来往行人神色匆忙,一个抓着手机的人,颤颤巍巍抓住救命稻草,在几个拥挤的人走过时,许是觉得江子楚闲庭信步,走路行云流水,于是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江子楚无甚反应,十分平淡地目光转向一处,示意:“电梯上二楼,直走右转尽头。”
“啊,谢谢,谢谢。”
“没事。”
住院部在另一栋楼,需要横穿主楼,从一处小门出去。
江子楚手上提着饭盒,掀开厚重的透明门帘,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简单白T和蓝色牛仔裤的青年东张西望,没等几秒,他很习以为常地几步台阶跨下来,想伸手去接过江子楚手上地饭盒,只是被躲开。
他不恼,轻轻笑了下。
“楚哥,你今天来的好早。”
“嗯。”江子楚点点头。
林晏枫在医院守了有几天,逐渐就能把握住江子楚来的时机,起初还是装作偶遇,后来看江子楚不抗拒,干脆就挑明来说话。
“叔叔今天状态挺好的,医生说,除夕应该可以回家过。”
“是吗。”江子楚:“我之前问过主治医生这个事,他只说看情况。”
“之前听阿姨念叨过几次,听着似乎也在愁这个事,我正好空闲,就替你们问问。”
“谢了。”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跟我不用客气。”
江子楚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下去,正好电梯门开,他走进电梯间,按下16楼,随口问:“今年你准备在哪过年?”
林晏枫低头,有些失落:“我奶奶喊我回去。”他解释:“我奶奶还不知道我的事,我爸妈嫌丢人,没跟她说。”
江子楚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于是安慰:“会过去的。”
“希望吧,反正这么多年也就这样,也不会更糟糕了。”
江子楚无言以对,深知此刻任何话语都只会雪上加霜,无济于事,过于苍白无力。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而江子楚的确恨不起林晏枫,或许是因为不够爱,或许也是因为其他,所以才默许了他每天来探望江爸爸的行为。
他把玩手机,回头看了眼置顶上最后一条消息,是早上八点多钟,秦傅发的早安,江子楚心神不宁,便当做没看到,置之不理。
电梯缓缓往上爬升,像是年久失修的广播,断断续续,在每一楼都安然停住,然后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人,又三三两两地离开几个人。
等缓慢爬升至十六楼时,林晏枫才将将讲到自己八岁时和奶奶一起去菜市场,江子楚缄口不言,手指摩挲光滑的手机壳,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灭掉的橙色按钮,隐约觉得心里不安。
谁料他的不安在下一秒就得到应验。
电梯‘叮’地一声,温柔的女生提醒“十六层到了”。
而门后,映入眼帘的笔挺咖色长风衣,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之中鹤立鸡群的,正是秦傅。
江子楚下意识去看林晏枫,正好看见他一脸惊异,随后捂脸,满头阴云。
“你怎么来了?”江子楚把秦傅拉到角落,低声问,他时不时回头,看见林晏枫探过脑袋,他心里活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写满了艹蛋。
秦傅掰过他的脑袋,看向自己:“江叔叔受伤了,我就想来看看。”
江子楚不愠,挥手打开。
“你当我是傻子吗?”江子楚:“早干嘛去了?”
秦傅微微笑:“前几天处理了点事。”
江子楚对他这压根不能算作解释的解释不以为意,敷衍“嗯”了一声。
“你们一起来探病吗?”
“不——”江子楚的话仅仅说了一个字,他突然心里飘过一个恶趣味的念头,于是他自然改口:“不算吧,只是经常在门口遇上,就正好一起进来了。”
秦傅蹙眉,江子楚自知小人得志,得寸进尺,倾身:“怎么看着不高兴?”
“……没有。”秦傅扶住他,顺便用余光观察站在不远处来回瞄的人,转移话题:“你明天有空吗?”
江子楚没回答,先问清楚:“你要干什么?”
“陪我去看个房子。”
“看房子?你要在R市买房?”
秦傅神情复杂,垂眸看向脚尖,不过并未犹豫许久,浅笑言:“前几年就有这个想法,不过房东因为孩子还小,一直咬死没答应,正好今年一家人把户口迁走了,房子没人住,就又联系上我。”
即便他没说明白,江子楚大概也能猜到秦傅的意图,心里说不上来的不痛快。
其实别说秦傅,他自己这些年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也只是停留在脑海表层,未曾深入探究。江子楚始终不希望让他身边的人误以为他仍困囿于过往。
“也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江子楚神色自若,紧接着退后两步,继续说:“你既然想买的话,就买吧,只是很多东西应该都变了,过去这么些年,当年没带走的东西,现在估计已经不知道堆在哪个垃圾场里,找也找不着了。”
“啊——!”
江爸爸倏地哀嚎两声,江子楚的注意力被转移,只见他抱着大腿喊疼,脸上憋得通红,豆大汗珠即刻从额角垂落。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最先围上去,林晏枫紧随其后,秦傅转身去找人,场面一度混乱,彻底打断方才紧张的氛围。
好在江爸爸的病情无大碍,不用再进手术室,医生只叮嘱,以后别再让他像方才那样,看着电视上一粒足球以完美的弧形落入球网,激动地乱动就行。
从医院出来,已经快七点,周遭有点压抑,树影婆娑,投下若隐若现的灯影。
回到家,江子楚向来报喜不报忧,和江爸爸“沆瀣一气、暗通款曲”,没把那出意外与江妈妈提起,简单交代几句,往书房里钻,生怕被多问一句,然后说漏了嘴。
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全都是江子楚曾经随手放置的闲书。几年前,这里还堆满了各类教辅资料和课本,然而在他毕业的那一年,他以一种报复性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将它们全数赠送给了收废品的叔叔。高中三年的书海无涯,最终只换来了不到三十元的微薄回报。而这点微不足道的钱,最终只被他拿来买了几根雪糕和一些零食。
不过也只有在这里,江子楚能找到一点过去的痕迹,诸如书架上从未被打开的笔记本,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旧书。
除夕当天,江妈妈和江子楚去医院把江爸爸搬回家,一家三口围在客厅,听着电视里喜庆的音乐唠家常,与往年无异,好不热闹。
屋外所能见到之景,除去空掉大半的城市,大多都挂着红灯笼,贴着对联,江子楚一边应付各路人马的轮番上阵,一边疲于与亲妈一起讨论今年的节目,同时还得分神注意腿脚不便的亲爸的各种需求。
一过晚上十点,没熬住,打着哈欠,被人硬拉着,耳畔是音乐节目高亢的歌声,半阖眼,对着电视点头,直到十二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整个人一激灵,忽然抬头,茫然四顾,听见一句熟悉的“新年快乐”,睁眼是江妈妈笑眯眯的表情,江爸爸揣着红包,又是一番争论不休,在“不用”和“你收着”、“我工作了”和“你在我们眼里永远是小孩”之间,来回推拒,姜还是老的辣,推搡不过,还是落入了江子楚手中。
临近睡前,江子楚才迷迷糊糊想起来,那句“新年快乐”不是江爸爸说的,也不是江妈妈说的,而是许多年前的秦傅,笑着对他说的。
江子楚发现这一切有点糟糕,新的一年来临,但他反而逐渐开始回忆起从前的事,过去四年,都没有这一个月想的多,这种状态会让他想起再往前几年的狼狈。
如果把这件糟糕的事情比作一例病情,那大概就是,治好的绝症,又复发了。
“楚哥,出来玩吗,我还叫上了吴恒宇和刘浩他们俩。”
大年初一,江子楚正收拾东西,顺便回了几个项目组里的消息,不作任何犹豫地一口回绝:“不去。”
**死缠烂打:“大年初一又没什么事,待在家里干什么?”
“我今天有事,没工夫陪你们瞎溜达。”
**压根就不信江子楚这说辞,企图感化他:“你这一年都快没回来,那俩一听说你回来了,大摆宴席说要请咱吃饭,再说,蹭吃蹭喝的事情能叫做瞎溜达吗?”
江子楚:“我是真有事,没敷衍你们,等会要去……串门。”
他顿了顿,态度软化:“总之过两天吧。”
“串门啊。”**明显很失落,不过很快振作起来:“那就后天吧,后天你总没事了吧。”
江子楚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点头提前约下来。
“行。”
“要出去?”江妈妈打量几下,看见江子楚大冬天只穿着一件短款的海军呢,下摆刚刚好卡在臀部,衬得人又高又帅,就是有点冷。
“是。”江子楚含糊道。
“……哦。”江妈妈很识时务:“那早点回来。还有,要是不回来了,记得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别让我们担心。”
“行。”江子楚默默应下,也不反驳,灰溜溜地跑了。
街上寒风猛灌,江子楚搓搓胳膊,迎着风,走进地铁站,才好受许多。
秦傅从身后,贴上一个热水袋,热度碰到早就冻得冰凉僵硬的指尖,瞬间打了个寒颤。
“你是飘过来的吗,走路没声?”江子楚嘴上说着,身体还是非常乖地接过热水,捂在手心。
秦傅安然接受这随口一斥,转眼笑问:“等很久了?”
“没有。”江子楚胡扯:“也就等了一个小时。”
“其实我是跟在你后面进来的。”
江子楚睨一眼秦傅的表情,无语道:“那你问我干什么?”
秦傅莞尔:“习惯性的寒暄,抱歉。”
“……算了,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秦傅拦住他:“没事,不着急,就只有我们两个,房东虽然改了密码,但已经把钥匙放在门卫那里,我们自己取就好。”
“这房东是脑子有问题吗?”江子楚心里纳闷,这人的警觉心也太差了,就这么放心秦傅不是什么坏人吗?
秦傅:“我认识房东的儿子。”
这一刻,江子楚终于回想起来,秦傅身上早就被他忘掉的标签——交际花。
他深吸一口气:“行吧。”
新小区过了快九年,也逐渐没有当初那么崭新漂亮,红色的油漆上沾点灰色的不明污渍,白色墙角也变为灰色,好在设施齐备,一眼望过去绿化做的极好,井然有序,也十分安静。
上午天色有点暗,乌云密布,风停树止。
秦傅接过一串钥匙后,与门卫聊了片刻,江子楚站的不远不近,隐约能听见什么“……记得不记得”之类的话,心中稍感好奇,抑制住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良知,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两步。
依稀的声音才变得清晰些。
“你妈最近怎么样了?”
江子楚一愣,他看见秦傅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很是平淡,没含着任何情绪,似乎只是下意识地看过来。
他不答,自然地把话题引向别处,最后两句话草草收尾。
如果把心脏比作一块石头,江子楚觉得,他心底就好像曾经种下的一颗幼芽,饱经风霜,钻过满是裂隙的石缝,最终破石而出。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或者说,他该任由这幼芽自由生长,最后长成一株不知道会不会盛开的花吗?
恋爱了才能吵架不是吗(?我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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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