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科技独占着一整栋楼,在产业园区以内,也是少有的豪气。
冬日里风一起,尘多半也跟着飞扬起来,秦傅在车里坐了一会,左手曲指,置于方向盘之上,沉思少许,才倏地推开门。
“秦总,林总说您来了,去找他一趟。”
他停下脚步,微笑着回句“我知道了”。
公司楼下大堂干净整洁,人来人往,时候还早,不急不缓,三三两两碰上,闲聊两句。
秦傅收着笑意,从另一边,独自上了一个无人的电梯。
明镜科技的实际掌权人,林平,是林淑的哥哥,不过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林平是收养的孩子,但他们的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格外深厚。秦傅虽喊他舅舅,不过说到底他与林平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也丝毫不熟稔,更何况,他还是秦凯风的儿子。
电梯直上数十层,不再停靠,轿厢里凉森,从风口处丝丝缕缕吹来冷风。
身后半面墙嵌着一面镜子,反着不亮的白炽灯光,秦傅低头看眼手机,眉心一蹙。
……
自林淑回国后,她频繁地联系了秦傅多次。秦傅表现得十分耐心,每次都接听了电话,常常没说几句话,就被她主动挂掉。
林淑从不提过去,也并不责骂,秦傅有时候会觉得她很拘谨,战战兢兢,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每一个缝隙。
从某一天伊始,她就变成了如此模样。
林平与林淑并非亲生,因而长得也不相像,林淑的面庞精致,气质温润,林平却只沾到一个林家浸泡出来的温和有礼,临近五十的年岁,看着不过是一个并不惹眼的中年人,好在并未发福,着一身西服,腰背挺直,总有点不怒自威。
秦傅是微微俯着看他,办公桌前,依稀能瞧见颅顶逐渐稀疏的毛发,有些发白。
“舅舅。”
秦傅神色自若,深色的瞳孔不动声色往一旁撇下,勾勾唇角。
“小傅来了。”林平半靠在办公桌旁,端着一副和蔼的模样。
秦傅轻轻地“嗯”了一声,分明是含着笑意,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冷情。因为他对临平的来意有所猜测,简单归纳为四个字——来者不善。
“坐吧,坐下说。”
秦傅歉意一笑:“抱歉舅舅,我等会还有事。”
“没事,许久没见,我们聊聊。”
秦傅轻抿着唇,不再推辞,在黑色办公桌的对面坐下。
若说秦傅这人深藏不露,明明是条会咬人毒蛇,却巧妙地伪装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那么,林平这个林家的养子,恐怕也没多简单。
林家早年时运不济,偏有一位大师预言林家命途多舛。于是,林家夫妇不知从何处寻觅到这位年岁虽小却传闻命格昌盛的男童,收养为养子,并改以平顺的“平”字为名。哪想此后林家竟在短短三年内连升官职,仕途平坦无阻。
而此时,林平已经有了八岁。
秦傅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被收养之前的事,然而绝非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三尺幼儿,懵懂无知。
且从三年后,林家真正的天之骄女林淑出生后,林平的谦卑姿态便可知一二,这不像是一个仅仅才十一岁的天真无邪的小男孩。
“我听妹妹说,她回国了。”
“是,已经回来几天了。”秦傅半身往□□,神态放松,左手搭在扶手上,长腿交叉,腰背笔挺。
“她跟我说,现在住在G市。”林平提着笑脸,年纪大了,两颊的侧肌耸起,看着有点滑稽。
秦傅微不可查地瞥过,手指轻敲扶手。
“我妈妈,毕竟是G市人。”
林平摆出一副怀念的模样,感慨万分。
“是啊,小时候父亲,也就是你外公还在,院子也还在的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在花丛里玩,有一回她不小心把我推到水塘里去,我挣扎着求生,然而只呛了一鼻腔的水来……等后来我醒了,她就我旁边哭……”
秦傅微垂着头,对林平的话只当是无趣的老旧故事,并不以为然。
“……昨天,她也打电话来,也对着我哭。”
坐在黑色办公桌对面的人动了动,拈起桌面上的那只蓝色钢笔,轻轻地点在指尖上,随后用修长的三只手指娴熟地把玩。
林平的话不会是废话,秦傅知道他的意思,他象征性地用笔尾敲了两下桌面,以示自己在听。
“真的是太不懂事了,婉茹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结婚给前亲家递请柬的。”
“昨天晚上,你妈妈一直说——”林平骤然顿住,一双看着温雅的眼瞳微微偏向一旁,接着,他向秦傅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秦傅只当这人是戏精转世,非常识趣地温声接过话:“我妈妈一直说什么了?”
林平犹疑片刻,整个人绷着,上下扫视秦傅,秦傅礼貌地一笑,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才问:“好外甥,你知道婉茹这孩子为什么忽然这么急着结婚吗?”
秦傅表情不变,只微微抬起眉毛,声音平缓。
“她怀孕了。”
这件事秦傅应当是知道的比所有人都早,早在几个月前,风平浪静之时。
他和朱婉茹谈不上熟悉,但又几面之缘,却对着人的秉性了解得清清楚楚。刚结婚头几个月,朱婉茹不知是被何人怂恿着,对秦傅殷切了一段时日,只是无果,于是她放弃地也干脆,很快就基本搬了出去。
第一任情人,也是在那时出现的,两人相识于娱乐场所,这种隐而难宣的话,朱婉茹不便同旁人说,就基本只告知了秦傅。然而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换了手机,随手把换掉的手机递给了助理,让他去应付。
哪想到,某一日竟见这位助理休息时竟对着手机痴痴笑,一问才知道,是把“老板娘”给翘了,在助理本人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然而,最终陪同朱婉茹走进婚姻殿堂的仍然不是这位,而是第三任情人,同样也是最长久的一位,至今已然两年有余。
这种被忽视的婚姻,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桎梏,既束缚着秦傅,也牵绊着朱婉茹,仅仅为了满足他人的期望。
林平大概是没想过秦傅说话这么直接,轻咳一声,微微皱眉。
秦傅轻笑一声,他随意地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钢笔放回桌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噔”声。接着,优雅地交叉双手,手肘轻轻搭在桌面上,轻轻地耸了耸肩,显得毫不在意。
“舅舅,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里没有旁人。”
林平还是那幅模样,秦傅乏于应付,敛起笑容。
“你妈妈很难过,她一直说,是她对不起你。”
秦傅陷入沉默。
从小到大,最肆意鲜活的时光却是不收人待见,每天懦弱可怜,大吵大闹的少年时代,再往后便是如同沙中淘金般也难求的自由的十八岁。
似乎再小一点,婴儿床微微晃动,依稀能瞥见林淑那温柔的面容,她嘴里轻声细语,说着那时还无法理解的话语,接着又哼起曲调,那旋律如同柔软的绒毛,温暖地填满了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记忆似乎缺乏真实感,像是苦于追求缥缈幸福而被记忆模糊出来的。
“最近,听人说你又和那个时候的那个男孩纠缠上了?”
林平的话尖刺,秦傅似乎有点疲了,懒得戴上完美无瑕的假面,蹙着眉头,眼角下沉。
“听人说?”秦傅问:“舅舅,你听谁说的?”
林平闷哼一声。
“你自己做的好事,我还需要特地去打听吗?”
他用力拍两下桌面,发成怦怦直响:“你已经都不记得你妈妈八年前在病床上的模样了吗?你跟她说,你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跟疯了似的要退学,跑回国内,把你妈妈吓得心梗在地,整整医院里住了半年才救回来!”
秦傅沉声道:“所以呢?”
“舅舅,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妈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整整半年,我从来没见过你来探望她。”
秦傅垂眸,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孤寂寥落。
窗外天气很好,不过有点微风,秦傅坐在椅子上,一旁是面色苍白,穿着蓝白条纹衣服的林淑,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个女人是这个模样了,即便生疏,不免也感到后怕。
林淑自顾自说着,一边说,一边往窗外看去,身上掩不住的病气,格外虚弱,好看的眼眸里没什么亮光,极为破碎。
她在回忆与秦凯风的初遇,那一天也是天气晴朗。
秦傅许久未有这样沉在深海之中的感觉,心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做什么都是不对的,好像四肢没有力气,感到无能为力,他被名为绝望的死水紧紧包裹,无法挣脱束缚,动弹不得。
耳畔女声越发尖锐,到最后已然发疯,不断询问着“为什么”。
床头的东西早就被打翻在地,于是床上的枕头,枕头下的手机也难逃灾祸。
秦傅深深闭上眼,心中悠长地长叹一口气。
“那段时间很忙,没有空。”林平解释,并无不耐烦:“婉茹这件事,给你妈妈打击很大,不能再有其他事情打击她,尤其是当年的事情,重蹈覆辙,只会让她的精神更糟糕。”
“……我知道。”秦傅默认许久,颔首道。
“那就以后再说。”
秦傅的生命犹如瞬息万变的烟火。他在这场人生的盛宴中,不断遭遇着各种棘手的困境,犹如舞者在纷繁复杂的舞台上,时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内心深处渴望着能够紧紧握住每一份美好,然而,现实的残酷却常常迫使他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妥协,如同紧握的沙粒,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撑着身子回了办公室,秦傅突兀起了一阵冲动,他想跟另一个人打个电话,却又担忧白日里扰了那人的工作,最终还是放弃,只发了一条消息,果然无人回应。
公司里这几天总算少了点人,几个小年轻熬了快半个月夜,病得病,倒得倒,江子楚干脆大手一挥,让这些人回家修养两天。
一大早,江子楚刚走进办公室,就闻见有人敲门。
进门的是人事那边的员工。
江子楚缓了会,喝一口豆浆才含糊问:“怎么了?”
“楚哥,前几天姗姗姐面试到一个年轻人,初试表现很好,但业务面之前,他说,想找你来面。”
江子楚一愣:“公司最近不是没在招人吗?”
“是啊,好像是他自己在网上找的邮箱投的,姗姗姐看简历金闪闪的,就把人请过来看了一眼。”
江子楚不情愿:“找我干什么,我又不管这个事,之前不都是那谁管的吗?”
“他说……他是你的粉丝。”说话的人自己都犹疑了半晌。
江子楚一听粉丝这两个字就头大,哭笑不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哥,姗姗姐就让我来问一下,如果你要没空,我们就把人回了。”
江子楚生了好奇心,多问了一嘴:“他真的看着有那么优秀?”
“是挺厉害的,留学生,还是L大研究生,实习、实践和奖项一堆,写都写不下,按理说去大厂都绰绰有余,也不知道为什么投了我们公司。”
江子楚心里琢磨着,嘴上先说:“没事,我有空。”
他开玩笑:“再说,我们公司怎么了,迟早有一天能登上康庄大道的,看看这小年轻多有远见。”
江子楚平常说话都很随意,其他人都习惯了,女声捂着嘴笑,随声附和“那肯定的”。
“你们约的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
“行,我去会会我的粉丝去,顺便想办法把这高材生留下,你去跟姗姗说一声吧。”
她点点头,推门离开。
午休过后,江子楚睡醒后,被路过的陈谨言塞了张简历,陈谨言笑着拍他肩膀。
江子楚面无表情听他念叨了半天桃花运和姿色,最后算不上恼羞地直接把人赶走,才有空低头仔细看了眼被HR那边做了许多标记的简历,的确金光闪闪。
午后阳光暗了点,应付完陈谨言和公司里一众拿粉丝调侃的人,江子楚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借着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午睡刚起那会秦傅有发来消息。
手机屏幕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晚上我有事,我让我助理去接你。
江子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静静地思考了两分钟,推测可能是因为过去的日子里,每晚的相见已经成为他和秦傅之间的一种习惯,而今天秦傅的缺席打破了这个规律,使得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他深吸口气,盯着这条不长的消息看了很久,仿佛能看出花来,但最后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由刚午睡起来,人还有点困乏,江子楚回完消息,揉揉眼睛,把析出的些许眼泪往一旁擦去,眼角变得湿润。
0.0
哭了吗?我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 5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