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挟着雪的寒风吹过,有不少的雪被吹进王殿前,耶律修的长靴也覆了一层薄雪。
他伸手扶正季长欢斜在一旁的素钗,季长欢有求于耶律修,破天荒的没有躲开。
耶律修眼中有些欣喜,他又仔细瞧着季长欢的脸,她的美不同于耶律忻的似艳近媚,季长欢生得桃花面相,未施粉黛仍能夺目吸睛,明眸皓齿、美艳绝世,凌乱的发丝在脸上轻拂,让她看起来像是一盏破碎的玉瓷,跪在风雪中,病态苍白的脸色给她加了一层少有的清冷。
“那便传太……”医字还未说出口,耶律忻婀娜上前,**般伸出食指放在耶律修嘴上,止住耶律修未尽的话语。
耶律修挑眉看了身侧人一眼,牵起那根手指,轻轻吻了吻指腹,“爱妃还有话要说?”
耶律忻道:“陛下,跪上这百级台阶并不易,耗时不是一般的长,更可况妹妹拖着病躯在这雪地一跪一磕上来,若小殿下当真病急,妹妹可不会有这些耐心。”她轻笑一声,“依妾身看,王后娘娘就是被陛下冷落太久,想见陛下,拿着小殿下的病当幌子呢。”
季长欢不可置信的看向耶律忻,“我辰时便来找过耶律修,不顾侍卫阻拦闯进来,手臂上的剑伤至今未愈合,你怎能说我不急?要求是你们提的,我照做后你反倒打一耙。”
耶律忻看着季长欢微笑道:“那又怎样?小殿下的病从未被太医瞧过,高烧不退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真假?”
季长欢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胸腔中有一口气上不来,让她无法言语。
耶律忻向前走了几步,她俯在季长欢耳边低语:“陛下心疼我,太医自是都在我的宫中,如果召去给你,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小殿下那贱命赔的起吗?”
说罢,她起身,看着季长欢挑衅一笑。
待季长欢缓过那口气,她盯着耶律忻,丝毫没有耶待忻想象中的失态,“你不是残缺之人,更没有奄奄一息,耶律修召给我几个太医,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也别把我想的和你一样,我没你那上赶着讨男人欢心的模样。”
季长欢转而看向耶律修,语气中带着恳求,“哲儿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想见我,总要见一眼哲儿吧?他才八个月,经不住这般高烧啊。”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染上哭腔,“难不成你杀了朗儿,还要再杀哲儿?耶律修你怎能如此狠心!”
一行清泪在季长欢眼中流下,耶律修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可听到耶律朗的名字时,内疚使他把持住了自己的**。
他挥手召退耶律忻,他不愿让别人看到季长欢狼狈时的模样,耶律忻气的跺脚,坐着轿子不情不愿的回去自己宫中,轿子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群宫人。
他一个跨步,打横抱起季长欢,不顾季长欢的挣扎将她扔到王殿内的床上,他弯腰站在床边,一只手扣住季长欢乱动的手,把她压在身下。
耶律修深吸一口气,然后稍有颤抖重重的叹出,“你别动,孤现在不碰你。”他双眼猩红,“你再乱动,就别怪孤做出你不想要的举动。”
季长欢难免泛起一抹红晕,她知道耶律修的脾性,如果把耶律修惹急了,谁都没好下场。
她含着泪的双眸对上耶律修的眼睛,她点了点头,没再乱动。
耶律修这才站直身子,走到离床稍有距离的贵妃椅上坐下平复心情。
“该死!真想去泡温泉!”耶律修暗骂。
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不出片刻,季长欢冻僵的身体就已暖过来。
耶律修闭着眼一直没有说话,像这样耗下去肯定不行,季长欢开始假意服软。
“耶律修,自我来北部便没有求过你什么,我现在求你救救哲儿,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孩子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如同白烟,虚无缥缈。
过了半晌,耶律修哑着音开口,“哲儿我不会不管,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三年里,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的喜欢我?”
季长欢自嘲一笑,“你灭我国家,杀我父兄,强迫我入北部和亲后又害死我的孩子,我又不贱,怎会喜欢你?”
耶律修心中刺痛,同样自嘲一笑,“也罢,是我执念太深,自从朝宝十五年,在孝襄帝为你庆生的宴会上,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你。”
“明月宫的前身是关雎宫,而且字体与其他牌匾的也不一样,你知为何吗?”
季长欢蹙眉,“为何?”
耶律修勾起嘴角,笑着看向季长欢,“因为我觉得关雎这词不好,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你,朝宝十五年,是北部明桑元年,那年我弑父杀兄刚登上王座便遇到了你,我从未见过有人会笑的如此明媚热烈,北部的太阳很少见,反倒是夜晚的月亮皓亮千里,所以我亲自提笔,写下‘明月宫’这块牌匾,将原来的关雎宫换下。”
“季长欢,你就是我的月。”
“朗儿的死,我认。”
老北部王的子嗣很多,耶律修是幺儿,加上母妃只是北部王喝醉时意外宠幸的训马奴,所以他在众多兄长中很不显眼,老北部王从未注意过他。
耶律修自幼备受欺凌,母亲脾气暴躁,恨他不能得到老北部王青睐,动不动就拿马鞭抽他,王兄们一有个不顺意,大多就拿他出气。
十五岁后,他毒杀生母,养精蓄锐,暗地里拉拢了不少人心,仅四年,耶律修就从不起眼的老幺变成众望所归的王位继承人选,可老北部王选的继承人是母族显赫的八王子。
耶律修气不过,当晚起兵造反,斩杀老北部王,以其头颅祭军旗,凌迟处死八王子及其母族,其他王兄一律剥皮剔骨,扔于雪山南面的茫茫大漠成为秃鹫的饲料。
耶律修虐杀不服之人,一夜之间,整个北部都臣服于他,奉他为新王。
他自认内心扭曲,想看曾经金枝玉叶的承仪公主向他服软,向他示弱,可当季长欢如他所愿时,他又心疼不已。
他强迫过季长欢很多很多次,多到自己都记不清。
季长欢自从来到北部便绝食,每次都要由他强灌才肯吃下去,诞下耶律朗后,她的身子就一落千丈,经过数月调养才堪堪可以下床,他担心小孩哭闹不能让季长欢静养,便主动在奶娘那把耶律朗抱回王殿,亲自照养,龙脉不稳,北部的天愈发寒冷,某天处理奏折时,他怕耶律朗染上风寒,于是多添了几层暖被。
耶律朗喜欢在摇篮里乱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钻进被子里,许久未探出头来,许是喘不上气了,耶律朗开始蠕动往外爬,可暖被早就凌乱,小婴儿哪有力气掀开厚重的被子,他只能哭,但耶律修没有听到,待耶律修起身查看时,耶律朗早已被活活憋死。
季长欢得知这个消息后昏迷数日,醒后扬言要杀了他,耶律修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解释,反正季长欢都不会原谅他。
若非季长欢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他也不会接耶律忻入宫封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
他做这一切只是想气一气季长欢,让季长欢知道在北部,只有自己才能护住她。
可他……好像做错了……
耶律朗死后,季长欢整日郁郁寡欢,他以为季长欢是因为丧子之痛,想再要一个孩子,于是那一个月他都歇在明月宫,早朝都被抛之脑后。
生耶律哲时,季长欢难产,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医告诉过他“娘娘郁结于心,心病比展露在外的病还要严重,需好生休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命不久矣。”
他听进去了,知道季长欢不想见他便再没有踏足过明月宫,只有在深夜才会远远眺望。
耶律忻接二连三大闹明月宫,他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管,因为他想让季长欢求他,只要季长欢肯开口,他就立刻处死耶律忻。
季长欢伶牙俐齿,每次都会把耶律忻怼回去,气的耶律忻时常来向他哭诉。
其实他很烦耶律忻的哭哭啼啼,活像宫中死了不少人,但每当听到耶律忻描述季长欢反驳她的场景,他就忍不住笑出声。
今天他总算看到了季长欢伶牙俐齿的样子。
真是值得贺喜。
但注意到季长欢顺不上气时,他的心跟着紧了紧,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他生怕季长欢出事。
季长欢攥紧衣袖,听完耶律修的话,她稍有触动,可也只有触动。
她看着无比落寞的耶律修毫无心软,她冷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祝我所爱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若她心有所属,我会祝其幸福,不让其步我来时之路,而非亡其国、诛其心、断其生念。”
耶律修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长欢,我不奢求你的原谅,耶律忻和张角我会处置,他们怎么死由你来定,我只求日后你莫要躲我,逢年过节时来看看我,这些就够了。”
杀伐果断的北部王终究还是为爱折腰、为爱低头。
季长欢开口想要说话,可比话语更先出来的是咳出来的鲜血,季长欢一愣,还不及她反应,她就止不住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耶律修扔下手中的酒杯,快步走至窗前,着急的扶住直不起身的季长欢,他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可太医全都在耶律忻的宫中,而她的宫殿是十六宫中距离王殿最远的,一时半会儿真赶不过来。
耶律修手忙脚乱的倒了一杯刚泡好的龙井,他吹凉后赶忙送至季长欢面前,季长欢抖着手去拿,一个不稳,茶杯摔在地上,耶律修又去倒了一杯,这次是他亲自喂给季长欢。
季长欢刚喝进口,还未咽下,便连血带茶一并咳了出来,这把耶律修吓的不轻,他着急大吼,“太医呢!都死了吗!怎么还没到!如果王后出事,全部陪葬!”
张角不知季长欢复发的肺痨怎会让耶律修对她这么着急,耶律修不是很讨厌季长欢吗?逼季长欢和亲不是为了方便折磨她吗?
张角来不及细想,他知道耶律修发怒了,他一只脚刚迈入殿内,就被耶律修吓的退出去。
耶律修双目猩红,犹如阎王在世,他隔着屏风怒骂:“滚出去!太医呢?”
张角哪敢多待?颤颤巍巍的站在殿外,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强装镇定道:“回陛下话,已经命人去唤了,可忻夫人的宫殿太远,路上积雪太厚,太医得耽误些时辰。”
耶律修摔碎茶盏,怒吼:“误时辰?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现在!立刻!马上让太医滚过来!不然就等着掉脑袋吧!”
张角硬着头皮讨好道:“是,是,奴才这就想办法。”
耶律修的声音再次传来,“快点!”
张角被吓到哆嗦,“是,是。”
耶律修看着塌上的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季长欢的白衣被咳上不少血,耶律修的锦被绣褥也被溅上。
耶律修后悔和季长欢赌气,把太医全召到耶律忻那里。
不,准确来说是和自己赌气。
季长欢终于止住咳嗽,她的身体像纸鸢一样瘫倒,她被耶律修揽在怀里,耶律修的泪落在她的脸上,季长欢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无神的双眼此刻有了些许光芒,她有气无力的笑道:“我要去找我的父皇和皇兄了,他们在地底下等了我好久好久,肯定想我了。”
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认明媚的笑,她终于主动笑着看向耶律修了,可耶律修却不忍细看,他现在宁愿季长欢一辈子都别看他。
他的声音哽咽,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他怕泪水打疼季长欢,伸出胳膊用华贵的衣袍擦了擦泪,“长欢,你再忍忍,等太医来了再睡好不好?等你病好以后,我带你去看雪山还有黄沙里的月牙湾,我再带你去打猎,射只紫貂给你做紫貂凤尾裘好不好?”
“你要杀要剐,我都随你,我求你,别睡。”
季长欢仍然笑着,笑出了眼泪,“耶律修,好好待哲儿,他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耶律修点头答应,紧紧握着季长欢冰凉的双手,仿佛只要满足季长欢的要求,她就可以多撑一会儿,撑到太医来。
“下辈子,我们别在相遇了,我宁愿当初没有那场生辰宴。”季长欢眉眼弯弯的看着耶律修,说出的话像是一把钝刀绞弄着耶律修的肝肠。
耶律修沙哑道:“那也是下辈子的事,这辈子你给我活好了,哲儿还没长大,不能没有母亲,我也不能没有你。”
季长欢轻咳几声,带着身体抖了抖,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耶律修脸上,凄然笑着缓缓闭上眼睛。
耶律修失声痛哭,整个人都贴到季长欢身上,哭声吓的太医迟迟不敢进去。
明桑五年,十月冬,华元懿天熙光宸圣毓纯淑王后,年十八薨,帝大悲,天下缟素,举国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