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
“牧大人这是何意?”
孙大人沉着脸质问。
牧归的目光在发黄的被褥上顿了顿,笑道: “想起来叫大人了?”
“什么?”
孙大人一惊。方才脑中热意上涌,直冲头脑,他忘了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位官儿。
或许是群众视线太热烈,站在他们之中,却似打了鸡血,亢奋异常。一时得意,出言不逊。
虽然这位牧大人瞧着没什么本事,但身份摆着,若她想,现在就可责令他。
但……那又如何?她终究不敢对他下重手。
“孙大人骂得开心了?您的肺腑之言,听得在下是热血沸腾,甘拜下风。尤其是两个‘你’字,用得真是,太妙,”牧归戳了戳他的衣衫,“我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官员,位置来的合情合理。我在这坐一日,一日是官身。反倒是你,打着礼教和陛下的名义,讽刺甚至侮辱朝廷官员,该治何罪?”
“说完了礼仪问题,我们是不是该说一说,以下犯上的问题了?”
“孙大人?”
手向前一伸,缠上他的脖颈,冰凉的手指点着他的下颚。
一滴汗珠自额角滑落。
她分明是要出手,但孙大人没感受到杀意。她甚至贴心地整理了他的衣襟。
越是这样,他心头越惊慌。
他看不懂牧归想做什么。
“就算是朝廷官员,也不能随意杀人!放了我。”
孙大人涨红了脸,汇聚内力,破釜沉舟冲击穴位。他没想到,牧归听了,真的解了他的穴。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来不及收回的内力叫嚣着涌入穴中,腿一软,栽倒在地,手心被刮得生疼。
“原来孙大人后悔了。既然是道歉,这礼下官不得不受。”
声音落在他耳中,不亚于揪着他的头发示众。
凭什么一个女子能踩在他头上?
一个女子,有再多功绩,终究是要回归家庭的。从公婆从夫从子,纵然风光一时,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丢了魂丢了傲意,主动磨了棱角,冠百家姓氏?
情绪沸沸煎其心肝,孙大人的怒火化作无形的刃,恰在此时,像是上天感受到他的请求,一把短剑猝不及防闯入他的视线。
短剑样式简单,开了刃,因落在泥尘中滚了一圈黄与棕,变得毫不起眼。剑身薄,光滑平整,闪着淡蓝色的光——是一把好剑。
再一瞥,牧归在他愣神之时,走到床铺位置,翻动被褥,又开了柜子,没注意到他捡的动作。
“起来罢,再跪就过了。”
“...”
孙大人捏着短剑,心鼓如雷:“下官觉得,这间房风格贴近乡土,瞧着其貌不扬,但颇有古韵。您住这再合适不过。”
“合适?你说说,哪合适?”
空气中起了破风声。牧归轻笑,向前一迎。
短剑轻而易举地划破她的袖子,陷入手臂一寸,而后陷入泥潭,抖了抖,不动了。
牧归用两根手指夹住短剑,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孙大人,袭击官员何罪呢?”
“你——”
“我?”
“这地方,您亲自选的,亲自带我来的。这剑,是您亲自刺的。我本是花一样的年纪,受到风雨都要大病一场,今天这一下,足足能让要了我的命。可惜圣上刚任的官还没发挥她的用处,竟被善妒的下属刺死在驿馆,真是...让人唏嘘。”
“再加上一条,动用私刑,”袖子黏在她手上,痛中带痒,牧归甩了甩,补充道,“本来没有的,现在有了。”
“顺带一提,我在西京的名号是,门口那个疯子,”她凑近驿卒,将其逼得连连后退,“为什么觉得我不敢出手?”
...
驿馆内不止有官员,还有些普通的客人。对于那天的事情,他们一致摇头表示不知,说自己那时聊天喝茶打牌猜拳,听到角落一声巨响,这才跑出来,绝对没有注意那边。
据说一位少年侠客旅居此处,喝了一壶酒,无意逛到,往边上一瞧,却见莲花纹窗内,歹人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向下砍去。少侠吃那一惊,再一看,刀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灌了蒙汗药周身绵软无力的孙大人。孙大人泪眼朦胧,暗叹一声吾命休矣,闭上双眼,眼角泪珠倔强地打转不肯落下,恰在这生死关头,少年侠客大喝一声,将手上酒壶奋力甩出,砸中歹人。歹人以为此行必得手,一击落空,疑天兵至,四顾间侠客已划破窗纸追入,二人缠斗一番,歹人不敌,打伤侠客后逃脱。
孙大人这才发现,救自己性命的竟是自己曾经对其不敬的牧大人。牧大人不计前嫌,关键时刻慷慨相助,他感动万分,将自己的屋子拱手让与她,好菜好酒伺候。本来是仇敌的人握手言和,摒弃前嫌,共创一段佳话。
至于事实如何,客人们心知肚明——驿馆混入抓不住的歹人,比尹家将第一商贾名号拱手相让的概率都小。
孙大人屋中,牧归皱着眉,手上抓着一张纸。
上面说,有人要来她这。
孙大人含恨让屋,告病修养,她便将东西搬了进来。然而动静实在大,驿丞得知此事,专程跑来向她赔罪,义愤地表示一定让他好看,请牧大人息怒,又隐晦地提到,这孩子家里富足,年轻气盛,没吃过什么苦头,多亏牧大人给他一个教训。牧归瞧他笑里带血心说夹在中间真是委屈你了。
背后没人说话哪能这么有底气?
牧归又说既然如此我要上奏,不是为这事,是向陛下汇报行踪。得了保证,驿丞松一口气,将师爷叫来,将写好的文书亲自装入红木箱中,选了最快的马,快马加鞭送上京。
过了几天皇帝的回信来了。
一个龙飞凤舞的阅。大意是元回死了我深感惋惜,他的事由你接上,近日会有人找你。还有换不换衣服这种小事,不要再问我。另文凭之事是疏忽,我已经罚过了,现在一并送来。
他对元回是死是活毫不关心。
“牧大人何在?”
门口一人高声喊道,而后在一声声“请”中,停在牧归屋前。
来人面容姣好,眼若星子,披黑色斗篷,风尘仆仆。在京城时生动鲜活脸,此刻覆上一层霜,看她眼神和看冰一样。
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向月说的吩咐和给小元的信内容相差无几,少了一条“监视晋王”,多了“及时回报”。
“向大人,若我需要人手,该怎么办?”
“牧大人的能力令陛下都赞不绝口,可以一敌十。此行机密,知道的自然是越少越好。”向月没什么表情,嘴皮子上下动着。
牧归做了个知道的手势。先将她捧到天上,而后话锋一转,还是让她做光杆司令。
要人?没有。
“牧大人还有什么困惑?”
“没了。”
皇帝压根就没打算给人,再问有何用?说是让她接手小元的事,实则只是将工作甩给她,却没给她相应的权利,象征性地说“他们会一道调查的”,实则人影都看不到。
向月点头。
她脱下外袍斗笠,将剑放到桌上,收拾完后,抹了把脸。
这一抹,将其脸上的阴翳尽数挥散,向月眨了眨眼,唇一勾,正是牧归在京城认识的,张扬而明媚的女子。
向月朝她张开手臂:“好久不见,小牧。”
三息不到,一下从冰变成可燃冰,变脸技术精妙绝伦。
“工作是工作。”
向月理直气壮,将牧归揉进怀里。牧归以为她只是象征性地抱一下,然而过了良久,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将唇贴近牧归耳边。
“在江边,三天前发现的。”
“……是吗。”
她们默契地没有提是谁。
向月松开她的肩:“宋无绪要我代他问好。”
“我没事,”牧归将茶具摆出,翻出一个坛子,“路上可磨人吧?”
茶叶遇水舒展,沁出香来。牧归出门要了一些茶点,就着热气,问起向月初上任时的情形。
“你问的是服制吧?这条规矩……确实存在。前朝仁宗时期,有一位公主,自小习武,沙场推演、带兵布阵、观测天象样样在行,恰巧那时大越压境,公主立下军令状,请求披挂上阵,将敌寇驱逐。世人不接受女性为官,借衣服生事。公主说,那就换一样的。”
“一般打扮,一般颜色,有的只是才学,而无贫富贵贱、男女之别。穿着这身官服,舍弃私欲,留下的都是一心向国的臣子,”向月摊手,“因隔的时间太久,出了不少纰漏。说公主从未这么说,是误传。后面就这样了。”
“我那时候衣服沾了点血,拖在身上不太好看,”她瞥了一眼牧归的胳膊,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这话他绝对不敢在我面前说。”
向月杯中的水雾散了。她的话说不尽,像是怎么也剪不断的绳索。
“你过得怎么样?”
牧归抿唇。向月藏得很好,连自己都差点被骗过了。
“不好。没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向月的脸色黯淡了一瞬,又笑了起来,“小牧,你在城里见到什么有趣的人吗?”
“知府的犀牛皮腰带挺有趣的。”
向月眸光闪了闪,将早就凉透的茶拨到一边:“我也听到个有趣的。听说澹台家最近在招小厮侍女,要求精通琴棋书画,容貌出众,性格温婉,身姿婷婷,仪态端庄,擅内务,能教子,年岁不宜过大。”
“最重要的,还要会些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