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字迹占了纸面三分之一,不止师爷说的这么多,他不敢骂其有意隐瞒,强压了下坠的嘴角,又推了几个铜板。
“师爷,您再看看,俺瞅这字写得还挺多的。您看看,您再看看呢。”
“这里面就一个意思,让你等着,”师爷收了铜板,挥手赶人,“行了行了,快回去,别碍事。”
车夫身后拖着一条极长的尾巴。他执拗不肯起身,尾巴便绕开他,将自己的信递到早就不耐烦的师爷手上。
舍弃旧龙首,新龙生,将头搁在柜上,摇尾乞怜。车夫捧着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步步后退。
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赶路。
明日就要到了,但是那位主子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得到她,叹了口气,如往常一样端了饭菜,扣响车窗:“您吃些吧。”
无人回应。
果然如此。
正当其准备转身之时,一只白森森的手,忽然洞穿了窗子,向他的脸抓来。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毫无血色,血管的纹路淡得不可见,透着诡异的苍白,如坟墓中爬出的,死人的手。
手在离他眼睛一尺时停下,接着空中抓了抓,摸到盒子,像是抓到目标的鹰,振翅回巢。
车内一阵声响,食尽的猎物被丢出巢穴。
盘中两个馒头,一份小菜,牧归三两下吃完,将食盒递出。
来回赶路,来不及用晚膳,肚子早腾空了。这份餐食堪称雪中送炭及时雨,吃得她格外感动。
“辛苦了,还有多久到?”
人家接了食盒就不动了,明显知道她出走的事。牧归觉得过意不去,干咳两声。
瞧他这样,应该是被吓到了。
“巳时能到。您真的……”
车夫欲言又止。牧归身份摆在那,男女又有别,他思来想去,决定将话咽回肚子。
回来就好。
牧归将窗门封死,从位置下掏出换洗衣物。
去时穿的这套,正式到了总不能再穿。旁人认出不说,更重要的是沾了一身的灰,瞧着狼狈,她怕驿馆里的人挑刺。
说来,自打来了这,她多穿白衣黑衣,极少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白衣用来装天女,黑衣用来送人见天女。
她的衣物好像只剩下黑白二色。连小元穿得都比她活泼。
死气沉沉的人没死,反倒是活泼的先死了。
这么想着,牧归不禁笑了一下,真情实意的笑只出现一瞬,心头某处一 沉,牵着嘴角一同下沉,面上又恢复了半真半假的笑。
她怀疑郑大是元回假扮的,但郑大比他矮,习惯也不一样。
元回消失,阿溱同阿琰云游,向月和宋无绪有自己的安排,阿然陈大哥留在西京,赵大人林大人和她搭不上边,小袄深入魔教。
她身边是真的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了。
牧归拍了拍自己的脸,从一堆深色中挑出了最显眼的暗红色。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她也不例外。停下就真的完了。
暗红色好,既不会太招摇,又不会太沉闷,她气结时低头一瞧,还能提点自己注意情绪,一举多得。
只是这车颠得更厉害了。车夫似乎怕她二次出走,加快了速度,她估计了路程,估计辰时就能到。
鸟鸣起,马蹄碎,车夫轻唤:“大人,到了。”
牧归接过油纸,慢慢地啃着包子。
她吃得很专心,在吃净前,都没抬头。
“您是?”
驿馆门口有几个洒扫的门童。他们见一个穿着便装的人,乘马车而来,却不下车,只是吃着包子,透过窗子打量他们,不由上前询问。
牧归递上牌子,车夫双手接了,交到门童手中。
“您稍等。”门童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抓着牌子,缓步后退。没过一会,一个驿卒提着袍子,急匆匆赶来。
“牧大人——久仰,下官姓孙。”
“孙大人。”
牧归客气地应了一声,下车。
孙大人愣了一下:“是大理寺派您来的吗?”
大理寺的人不去大理寺,忽然来这,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而且面前这人,比起寻常男子,声音太细了。
“是。”
闻声,孙大人伸手,等了半天不见牧归动作,提醒道:“您的文凭呢?”
文凭?牧归琢磨,她来这太监不应当提前报备过吗?更何况这不是赴任,只是在这小居,还需要文凭?
太监……太监?
太监读完圣旨,扭头就走了,不带一片云彩,没给她留下什么。书房的字条是留给元回的,还是秘密潜入的旨意,更不会来驿馆。
她被太监坑了。
“牧大人?”
牧归按下心头火气,温和笑着:“此次出行牵扯过多,不要多问,对你没好处。知道越多越麻烦,可懂?”
“懂,下官懂,”孙大人眼中泛起狐疑,“但这文凭,不能不给。没有这个,如何核对您的身份?您知道最近的情况,不是下官不肯放,下官一片丹心为了陛下,怎敢违抗陛下的旨意,私自放人呢?”
“牌子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吗?这是陛下亲自赐下的,亲自交到我手中的。至于真伪,大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做不得假。”
“牧大人,大理寺派人,会先由下属送书,再在几名官员陪同下,一道过来,”孙大人越说越确信,“而且大理寺内,没有女子。”
“谁说没有的?周棠周大人,孙雁孙大人,都是女子,才能卓绝,陛下亲自任命——你可是在质疑陛下?”
驿馆周围远远地围了一圈人。他们听到门口动静,皆是停了脚步,将他们困在中心。
门童熟练地上前驱赶,但孩童岂能挡住好事的人群。围观的人没有减少,越发地多了,如牡丹花瓣,一层又一层。
“牧大人,这帽子下官可不敢戴。您若不是,那是假借陛下名义做些苟且之事,不允进入。您若是,这身衣物不得体,依旧不允进入。”
“怎的不得体了?”
她这身衣服拉得严严实实的,依照礼制悬玉佩剑,不染尘埃。
“您在外头如何穿都行,在这,就要换上男装,”孙大人斜睨向她,说得硬气,“陛下愿意用你们,是你们的福分。但是,但凡进了这,统统做男子打扮。”
“男装女装,不都是衣服吗?能穿就行,整洁为佳,凭什么?”
“凭这是自古流传的礼,凭这是景朝立国以来的规矩,凭你不知皇恩浩荡,得寸进尺。”
“陛下肯让你们入朝,是怜惜你们的才能。换件衣服就能拜官,您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您不满什么?”
牧归气得想笑。
皇帝肯让女子为官,只要换了衣服就好。这已经胜过她所知的多个朝代了。他至少给了她们一个机会,能够向上爬的机会。
抛弃旧的身份,迎来锦绣前程——多么伟大,多么仁慈。三跪九叩,脱身而出,多好啊。
多好啊,轻飘飘一句皇恩,将她们顶着成亲压力苦读诗书,在世俗白眼中苦练多年磨出的茧子,战场厮杀挣扎,都变作他人案上的一句话。
你能成功,是因为我的开恩。
我开恩了,你才能成功。
提到成功的女子,先想到的,是开明的朝代,再是仁慈的皇帝,最后感慨,不愧是陛下。
好一个皇恩浩荡。
她知道利弊。向上爬的机会谁不想要?但她看不惯他的态度。
她不满,一直都不满,自她穿越来就不满。
但她的事情还没做完,暂时先忍一忍。
孙大人见其低头不语,以为理亏,得意道:“你上面还有个向大人,她当年闹得比你还凶,嚯,这条街,从这头,到那头,挤满了人。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换了?”
换或不换,是她个人选择。牧归觉得按照向月的性格,不可能低头屈膝。多半是觉得方便,图省事套上的。就算是这样,也成了他人攻讦的理由,成了她屈服的标志。
什么衣服穿不得?穿的不是皮,不是骨,有何穿不得的?
现在她有了武功,有了官职,却连一件衣服都不能自己选。那比她境遇更惨的人怎么办?
凭什么她都做官了,还要将身份藏起来?生而为女子,是什么让人遗憾的事吗?
她当然知道皇帝对她半信半疑,授了官却不给她安排手下,告诉她无需报道。她拿到的就是一个空头衔。有名而无实。
“……您说,怎么办?”牧归扯出笑。
不能动手。
“唔……先去换了这一身,换成他那样。你身份不明,走不得,我将此事请示给上头,由上头做决定。在此期间,牧大人就好好在这休息,”孙大人随手一指,“牧大人,请。”
一个穿着几乎衣不蔽体的男子陡然被点到,无措地挠头。
“牧大人……”
车夫瞧着牧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唤她。
“进去。”
她的声音很温和,像那三月的春水,听不出任何异样。
“嗯?”
见车夫没有动作,她偏头瞧他,眼中漾着能腻死人的温柔。
车夫打了个寒噤,按照她的吩咐将箱子搬了下来。
牧归一声不吭,随他进了门。
“日后你就住这。”
破败的小间,在驿馆最偏僻处,窗子都是漏风的。
“你还呆着做什么?”
孙大人不敢信牧归真的这么听话,登时得意地一哼。
他还没走出几步,却觉周身天旋地转,眼一黑,再睁眼时,却见一双幽深瞳仁。
本文背景是古代。注意,是古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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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