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要不这样,我看你每天东游西荡的,不如来我这里帮忙。斟酒上菜,洗擦洒扫,每天80文,抵你欠的酒钱,如何?”纪寒英发话了。
“大老爷们哪稀罕干这个?”侯耀光梗着脖子不情愿地说。
“那当然可以喽!还钱!”纪寒英手一摊。
“别这么无情嘛!100文,我来干活。”瘦猴笑嘻嘻地。
“60文!”冰冷的语气,不容置喙。
“行行行,80文就80文。”不就是干十几天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侯耀光心里合计,没准还能蹭上酒喝。
“明早来上工,来晚了,可就不作数了。”
听了这话,侯耀光撇撇嘴,一副“你也小看我了。”的表情,摆摆手径自走了。
天边的晚霞绮丽绚烂,给小小酒坊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纪、姜二人就着一盘大片切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碗清炒白菜薹喝起了酒。
姜展翎已经喝干了三碗蔷薇酒,犹是闷闷的,菜也只夹了几筷子。
“怎么了,新酒不合口味?”寒英问。
“怎么会呢?‘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姜展翎举起空酒碗:“满上。”
纪寒英给她倒酒,说:“我看你呀,是借酒消愁。”
“举杯消愁愁更愁,”姜展翎又喝一口酒,说到。
“抽刀断水水更流。”“好啦,我的大诗人。”纪寒英左手托腮,右手搭在桌上酒坛上。杏眼圆瞪,警告她:“喝完这碗就不给你倒了啊,不许再喝了!”
姜展翎支颐看她,有几分薄醉,说:“那个王八蛋算计我,不就给了一点颜色给他瞧,倒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恶人就得恶人磨,初出茅庐,那些个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我若是不把自个儿这把金刚钻磨锋利了,以后还怎么揽瓷器活儿。寒英,你说是吧?”
纪寒英了然,自打姜展翎跟着她爹学了这门手艺。她被轻视的眼光审视过,被嘲笑的言语中伤过,亦被牲畜的蹄子撂倒过。多年来,她苦练擒兽拳,精进技术手法,才有了今日的独挡一面。
几晚酒下肚,姜展翎一改平日里的张扬姿态。似一只收起爪喙和满身奓羽的鸱鸮,略带委屈地吐露着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快。此刻的她,是脆弱的。
纪寒英走上前,轻拥人入怀,抚着她的背说到:“拍一拍,烦恼快走开;抱一抱,好运要来到;哄一哄,碧霄像小狗。”
“好呀寒英,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损我呢!”姜展翎一手箍住纪寒英的腰,站起来把她扣在身前,另一只手就去挠她的胳肢窝。
“啊……好痒……”纪寒英咯咯笑着,扭动着身体躲避。最后抵挡不过,干脆缩成一团往下坠。
姜展翎一把捞起她,问:“还笑话我么?”
“不敢了,快放开。”
“不放。”
“别闹。”
纪寒英一番顺毛,颓靡鸱鸮现在抖擞得很。
看看天色已晚,犹挂在天边,散发着暖黄余晖的夕阳即将落入远处的山坳。纪寒英给姜展翎打上两壶上好的高粱酒。
“给”,姜展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入寒英手心。
纪寒英掂着那份量,笑着说:“多啦!”
“那就先存着,下次来喝酒再抵。”姜展翎提了酒,转身要走。
“成,帮你记上。”纪寒英收了钱,下了帘子,目送她的背影融入金色的光晕中远去了。
春日里猪市街的幼龄生畜交易活动最是繁忙。疆场翼翼,黍稷彧彧。农户们在此时节购入幼崽,喂养至冬日年前出栏,赚取银钱,添作家资。幼畜的劁骟也适于此时期,一来斤两轻方便操作,二来天气适宜利于伤口愈合。
姜展翎兜揽的活儿多,每日辗转于村户间,忙得脚不沾地。
不知不觉间,已一月有余。
近日来,春雨淅沥,间歇着下,春耕播种接近尾声。姜展翎也结束了睁眼拿刀,闭眼收刀的奔波劳碌日子,赋闲在家。
春风拂柳,幔帐帘动,浮光掠影。姜展翎黑甜一觉直睡到近晌午,半梦半醒间,“啪、啪、啪”地拍门声急促响起。
徐母高声喊到:“懒丫头,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快点拾掇了,出来见客!”
姜展翎哼一声,算作回应,翻身换个姿势继续睡。
院中大槐树下,王媒婆呷一口芝麻豆子茶,眉开眼笑道:“徐大姐,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老身此次来,是托人之请。”
徐母已知了**分,笑着问道:“莫不是要给我家翎儿说门亲事?”
王媒婆放下茶盏,拍手说道:“你家的闺女姜小辣,现在是名声在外。这不,好几家都跟我打听哩。”
她掰起手指头,说开来:“镇上长乐坊的柯公子家,金玉成堆,绫绡成河。有钱,这辈子都花不完!镇西花户种卖花的郭小郎,生得那个俊美唷,簪起花来,比女人还要好看!镇北甘棠村田书生,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满肚子墨水!”还有清源河那边柳家的儿子,当真是长得牛高马大。听说一天能犁十亩地,一个人抵得上几个寻常熟工!”
王媒婆嘴叭叭的一通说,徐母听得一愣一愣。
徐母思忖:翎儿憨直心性,犹不会圆融处世。前两年,便有不少媒人陆续前来说亲,考虑到孩子年岁尚且不大,又学技未成,在当时都婉拒了。
如今,也确是谈婚论嫁之时,只是不知道翎儿是怎么想的。
不等徐母答话,王媒婆继续说道:“老身介绍的这些好郎君,要家资有家资的,要相貌有相貌的,要文才有文才的,要力气有力气的。”不知你家闺女中意哪个类型?都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着胸口,嚼碎豆子和着一口茶吞下,拿帕子抹了抹嘴,笃定地说。
“中不中意得相看了才知道。”
这嗓音,铿锵有力,似雪夜折竹般脆响。王婆不由诧异,抬头看时。暗道:“好个英气的女子,也就是这般模样的人,说话当得掷地有声。”
姜展翎着一身月白棉短衫襦裙,头上随意挽了个髻,由一根木簪束起,跨步生风,往院中走来。
徐母拉住女儿,向王婆道:“这是王婆,翎儿过来,不得无礼。”
姜展翎福身行礼:“见过王婆。”
王婆拉起姜展翎的手,仔细端详,须臾笑盈盈问到:“好姑娘,你都听见了。明日后日大后天大大后天这四天,每日相看一位,可好?”
“那多麻烦,不如明儿一道叫过来,省事。可别让你老人家奔波劳碌,再累着,翎儿心里过意不去。”
王婆一听,这,这可不太合适。又一想,后面这句听着极为熨贴。小姑娘虽看着不太面善,却是贴心周到。
徐母道:“小女不拘小节,王婆莫怪。有比较,就有区别;有区别,就有喜憎。王婆不如先去问问几位郎君家的意思,不同意也就罢了。若是同意,约定个日子一起前来,未为不可。”
“即这么说,那倒也是,老身这就去说和,先走一步。”王婆起身告辞,摇着帕子,踅出门外去了。
姜展翎搂住徐母臂膀,头埋进去,娇嗔:“娘,你这么心急要把我嫁出去,就这么容不下我。”
“你个不害臊的懒丫头,叫你半天不起来。听到要给你说亲,倒是来劲了。”
“那有什么,这么多年,见过猪跳栏,公鸡斗,狗打架。还不是为求偶闹的。人嘛,也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一旦成家,男子倒是来去自如。女子就得相夫教子,像娘照顾你和哥哥这样,操持家务。”徐母谆谆教导。
母亲多年的辛劳和付出她看在眼里,此时不禁陷入沉思:若是嫁了人,像娘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囿于家宅田陇……那劁师还能当么?还能像如今这样轻松地走街串巷到处蹦跶么?
“娘,翎儿不想嫁人。”姜展翎抱紧母亲,在怀里蹭,似一只受了惊的雏鸟寻求羽翼的保护。
徐母拧她胳膊,说:“还不快松开,这么大个人了,手劲这么大,勒得老娘我喘不过气……”
“哎哟!”姜展翎皱眉松开手,轻揉被捏痛的手臂处。
母慈女孝的温情维持不了一时半刻。
“人呐,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去去去,看看你爹和哥回来了没有,我去生火做饭了。”
姜展翎坐在槐荫下,看那一串串白槐花开得正好。
姜父抱着一捆从桔园里剪下的桔树枝,大懂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踏进了院门。
姜大懂小心翼翼,抓着手里的东西给妹妹看。
两只闪着亮光的甲虫,一只绛红色,一只暗绿色。
她对这种虫子并不感到陌生,它们最喜欢扒在桔树上吸食汁液。小时候,姜展翎喜欢它们周身闪闪发亮的光芒,耀眼夺目。
甲虫褐色的细腿总是很有力量,长着钩刺和尖突,扣住手指头时让人感觉痒痒的。
姜展翎会用细绳绑着甲虫的腿,看甲虫在空中飞来飞去。
姜大懂回屋去找来了细线,姜展翎给帮忙绑上了。
那甲虫振翅欲飞,仅往上腾空数尺。后被人一拽,急速下坠,只能倒吊着扑棱,发出嗡嗡的声响。
看着那甲虫扑腾,不知为什么,姜展翅竟觉得莫名烦躁。
“哥,把它们放了。”
“我不要。”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反正比你大,我就要玩。”
看来威逼不成,只有诱哄了。
“哥,要是我以后到别处去,不能常回来,你开心吗?”
姜大懂呆了一下,不明所以:“你到哪里去,为什么不回来。”
“我在别人家,被拴住了,回不了家。”
“翎儿不要,不要去别人家。”姜大懂着急得直摇头,紧紧抓住妹妹的手,话比平时说得更加磕巴了。
“哪个坏蛋敢拴你,我要去打他。”姜大懂说着比划了两下,手跟脚还是那么笨拙,极不协调,各舞各的,很难让人怀疑这是长在同一具躯体上。
姜展翎不由觉得好笑:“那你说,这甲虫有没有家?有没有亲虫们?”
“你就是那个坏人。”
姜大懂看看甲虫,又看看妹妹,想了一想,明白了。
“翎儿要在家,虫儿也要回家。”姜大懂寻了把剪子来,剪断了线。
两点亮眼的光迅速闪进绿槐白花中,消失不见。
姜展翎看得豁然开朗,一个想法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