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姜展翎,她把铜钱拢成一堆抓在手里,回想了一下刚才柯得壮的动作,凭感觉往盘里一抛。
四五颗人头凑拢来瞧,“呀,一半一半。”有人喊到。原是三个字面,三个光面。
姜展翎看着铜钱若有所思,并不理会周遭的唏嘘,或是议论。
柯得壮嘿嘿一笑,捞起铜钱大喊一声:“看我的!”
第二局开始。
铜钱撞击瓷盘壁,照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四个字面已然落定,只剩下另两个铜板在翻滚。十数双眼珠盯着那铜板,一起骨碌碌地转。周围安静极了,随着极细微的一声响,两只铜板相碰,旋即停下。
两个光面。
“是个‘四纯’!”
“也不错了!”
“我看有点悬。”人群中发出不一样的感叹。仍旧有叫好的,喧哗声引得街上的行人伫足而观,又有不少人涌进来看热闹。那后来的,干脆站到了凳子上,扒拉着前排人的肩膀,探过身去瞧。
纪寒英努力维持着局面,急得向人群喊道:“别挤,别挤,把我的凳子踩脏啦!快下来!”
喊话并未起多大作用,混在叫嚷声中,只她身边的几人听见。
一直沉默着的姜展翎站起身子,扬起手臂。她本不予理会周遭的一切,听见寒英喊话,勾出了心底里的一丝不耐烦。
她故意咳了一声,说:“大伙儿这是干啥呢?没听见纪掌柜说话啊?”手往后指了指,你们这些人,都下来!”
呼啦啦,外围人墙一下子矮去一截,“凳子要擦干净!”姜展翎又道。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布料与凳面摩擦、手掌拍打凳子的声音。
看客们想着,这姜小辣平常是个硬茬。这回碰上了钉子,头一局就输了,估计心内窝着火,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她说什么,照做便是。
很快,四周重归平静。唯有屋顶响起雨打瓦片的声音,雨水流经瓦垄叮咚叮咛着倾泻而下,形成无数道雨帘砸在青石板路上,开出千万朵“水花”。
姜展翎感到满意,轻笑出声。未有过多的踌躇,掷下了第二把铜板。
“咦!也是‘四纯’!”
果然,手指拿捏的位置,抓握的力道,抛掷的高度,都影响着铜板落下时,呈现的是字面或是光面。这一次,姜展翎咂摸出一点门道来。她看向柯得壮,双手撑着桌沿,挑衅道:“柯大少爷,这回,平了!”
“哼!”柯得壮阴沉着脸,手上的动作带着狠厉,铜板落下时,发出尖锐的碰撞声——六个铜板全都字面朝上!
只不过,五个躺在盘里,一个落在桌面上!
“这……这要怎么算呀!”有人小声嘀咕。
“当然是‘六纯’,我赢了!”柯得壮宣布,“之前可没说落在盘子外边的不算。”他又面向众人,“各位看官们,托大家的福,我博了个胜面,自然少不了请你们吃一碗酒。那么刚才,大伙儿可听到有说铜板一定要落在盘中吗?”
许了好处,当即有人高声附和:“没说…没听说呀!”
“谁不知道铜板应该掷在盘中,柯得壮,你是在耍无赖!”纪寒英气得走上前去,试图跟他理论。
姜展翎一只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身边,“寒英,别急,你瞧…”另一只手中的铜板轻轻抛出,在空中短暂滚了几滚后,极稳当地全部落入盘中。
六个字面朝上。
纪寒英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盘中的六个铜板,指甲掐进姜展翎肉里,抖着她的胳膊,说话因过于激动而语无伦次:“碧霄,是‘六纯’,‘六纯’呀!你竟然……竟然真的做到了!”
姜展翎昂起头,看着柯得壮,笑得得意:“柯大少爷,我这‘六纯’怎么样?”
“好!”
“妙!”
柯得壮脸上由晴转阴,此时垮着,如丧考妣,听得后边人的这两句夸赞,怒火直冲天灵盖:“哼,侥幸扔了一手好的,就在老子面前耍威风,都她娘的别玩了!”
他双手胡乱往桌上一扫,周围的人吓一大跳,纷纷后退躲避。铜板四散滚落,杯盘摔在地上,登时卒瓦成数块。
“啊……”纪寒英惊得尖叫一声,缩在姜展翎背后。
“我劁!”姜展翎见状爆了粗口,这人莫不是疯了,一点都输不起!
她弓步踏凳,按住柯得壮要掀桌的一只手,一招“拨狗朝天”,把那只肥厚的手连同手臂往外往上扭转成了麻花。
姜展翎没想到,看着身形那么庞大一人,力气却没多少,全是一身虚肉。
虚肉也是肉,有点重。
“哎唷……痛……痛痛……”
“快放手!”柯得壮连连叫唤,“来福,你在哪儿啊?快来救本少爷!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谁敢上前,我马上卸了这条胳膊!”姜展翎对着挤过来的来福威胁到。来福畏缩着不敢上前,姜展翎又使了几分力,说:“看样子,柯大少爷是没尝过赌输的滋味,好大的脾气!愿赌就要服输!”
“好好好……我认输……快松手!”柯得壮嗷嗷叫唤着求饶。
“那么,就按之前说的,瘦猴欠的钱一笔勾销。以后,也不得再找任何理由去找人索要。”姜展翎放开了他,环视一圈,“各位酒客朋友们,大家都做个见证,可好?”
“柯大少爷啊,自然是说一不二的。许是看我这店本小利薄,才手下留情。我这姐妹平常尽霍霍牲畜去了,下手没个轻重的,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纪寒英走上前,浅笑轻颦。又看向众人,“大伙跟着在这杵了半天,脚都站麻了吧!请吃的这碗酒,我做东!怎好让柯少爷破费?”
柯得壮在人前丢了面子,想发作又不敢,一口闷气在心口憋着,极为不快。听了这番话,正好借坡下驴。左手臂上之前被抓按的部位隐隐酸疼,虽咬牙切齿,却说:“还是纪掌柜明事理,识大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柯得壮手掌拍着脑袋踱步,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哦不对,是失手,柯爷我今儿个就是失了手!”
姜展翎一嗤,寒英倒是想捧着人,他自个儿偏要挖坑往里跳。不过,只要赢了,她才不在乎别人说是因为对手放水,或是碰巧她运气好。这关扑现学现卖的,好像,还挺容易。
隔着人群,纪寒英见后厨没有动静,只得喊道:“瘦猴,去拿碗,舀酒来,给各位都斟上!”
几个轿夫此时傻了眼,只顾着看热闹,没发觉那个瘦猴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先别忙,事儿还没完!”姜展翎抬手,指着来福手中的账本,“柯大少爷,欠债的记录拿过来,写清楚‘大康承远二十三年五月七日,侯耀光所欠银钱结清’即可”。
柯得壮不情不愿地,嘟囔着:“笔墨呢?”
“在这。”纪寒英早有准备,将蘸了墨汁的毛笔递上。
来福亦步亦趋,翻开账本呈至主子面前。
柯得壮叼着笔杆,眯起眼睛端详。来福以为他看不清,指着其中一条:“少爷,这,这儿呢。”
一抬头,柯得壮铜铃般的眼睛正瞪着他。来福不由得缩了肩膀,不再做声。
姜展翎双手抱臂,她是没什么耐心的人。看着主仆两人这样,觉得有趣极了。于是也不催促,就像在看戏一般,脸上挂着玩味的笑。
屋内因着人们的屏气凝神,有一瞬的安静。屋外,雨似乎又下大了一些,混着行人驳杂的脚步声。若是细听,脚步声铿锵有力,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大雨中,帘外有人声隐约传进来:“逍遥酒坊。”“没错,就是这儿……”
“哗啦”一声响,一股外力突门而入,帘子掀飞,往空中翻转,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众人皆是一惊,十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门口。
水汽随着风吹进屋内,带来凉意阵阵。四五个男子冲进来,为首的那人高声问话:“姜小辣呢?”,盛气凌人,是笃定她在,要给人一个下马威的架势。
“找我有什么事?”姜展翎口中应着,站了出来。这声音是如此耳熟,一看,果然是老熟人。
“汪八郎,上次的事不是了了吗?你还怀恨在心呢?心胸这么狭隘,又来找我做什么?”
她还是这么嚣张,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质问,还敢提上次的事!汪八郎脸色变了变,有点气急败坏:“别废话,带走!”
姜展翎看着逐渐向自己逼近的几人,手指快速摸进腰带里,抽出势绝挥刀相向,喝道:“谁敢过来!”
势绝刀精悍窄小,在略显阴沉的光影里,在水汽氤氲的空气中,仍旧寒光闪闪,透着瘆人的气息。可不,这刀,噶掉无数“蛋”,切了多少“花”,淌过淋漓的鲜血,六畜皆闻风丧胆!
自姜展翎幼时割破手指起,人血,它许久没有尝过了。
几人面有惧色,僵持在原地,不再上前。
“不怕死的来呀,给我的刀开个荤。”姜展翎冷笑,摩挲着刀脊,带着怜惜的语气,“势绝,你都快生锈了。”
“汪八郎,你又来欺负我们家碧霄。”纪寒英想起上巳节那天,就是这个王八蛋去捣乱,试图砸了姜展翎的笄礼。这回,还到她的酒坊来堵人来了,岂有此理!
“‘必削’,姜小辣,我听说了,你的表字是这个。”汪八郎伸出手比划,往脖子上一抹,语气狠厉:“这个表字取得好,今儿你‘必须挨削’!”
“啊哈哈哈!”汪八郎大笑一声,提高了音调,“我如今是官府的人,有人出首你,说你领头聚众在非官府许可的地方赌博。”
他阴鸷的双眼又看向纪寒英,“所以我找到这儿来了,纪掌柜,酒坊是你开的,你也逃不了干系!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