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少年温柔地提出送她回家,并绅士地为她拎起书包。琳琳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少年察觉到她步履的蹒跚,于是回转身,向她伸出了手臂。
琳琳轻轻地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那一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林溪的身躯。她的指尖下,是少年坚实的手臂骨骼,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谢谢你。”琳琳说道。
在林溪的搀扶下,两人缓缓走下了教学楼。此时的校园已是一片宁静,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每一个角落,静谧的风中夹杂着未消散的夏日热气。他们默默地走着,没有再言语,仿佛音乐教室里的那次微妙接触,已经让两人的心境都有所变化。
来接林溪的车已经静静地停在门口,那是一辆罕见的黑色轿车,低调而奢华。琳琳虽然不是第一次乘坐,因此并不显得拘束。
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下车,为他们打开了车门。这是林溪的司机,李叔,他总是那么沉默寡言,却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李叔,我们先送琳琳回家。”林溪说道。
车子启动,驶向了与林溪家完全相反的方向。琳琳的家,位于一片拥挤而杂乱的街区,在某个宽敞的大路右拐,就呈现出了不一样的街貌。
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房屋,嘈杂的排挡,还有油烟四溢的小路。车子在拥挤的道路上缓缓行驶,引来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她的家就在这片区域,一个充满生活气息却又略显破败的地方。天空中的电线杆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的味道刺鼻而复杂,耳边总是充斥着嘈杂或刺耳的声音。
人们在这里吵闹、争执,摩托车的嚣叫声此起彼伏。
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可能踩进臭水沟,还有那些毛发脏兮兮的野猫野狗不时地蹭着裤腿。
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她记得第一次林溪送她回来时,少年好奇地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象,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惊讶、不解和好奇。
他的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
“这里好多人啊。他们都生活在一起吗?”他继续问。
“他们在这里生活、工作,可能好几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
“你也和很多人一起住吗?”他又问。
“不,我就和我姥姥两个人。”琳琳回答。
心思敏感的琳琳不禁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住的地方很糟糕?”
林溪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这里还挺有烟火气的。而且琳琳,”他白皙的手指指向窗外的两个穿着脏兮兮的裙子,举着塑料棒互相打闹的女孩子,“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琳琳说道,“可能比他们还脏。”
少年弯眼一笑,“那应该还挺可爱的。”
琳琳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溪,对上他漾着笑意的眸子。那一刻,她的心跳仿佛沿着千万条神经传导到大脑、耳边,震动着骨膜,疯狂地跳动着,震耳欲聋。好像席卷来了一阵风,带着她的发丝都飘扬起来,整个心都变得轻盈起来。
好像活在梦里啊。那时她这么觉得。如果这是梦,那么请永远,不要让它结束。她也是那么做的。与那位少年紧紧纠缠,把他也拖入那个如深海一样的梦。
沉浸在回忆中的琳琳没有注意到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直到林溪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琳琳才回过神来。
“啊,到了吗。”琳琳有些发懵。
“嗯,看你刚才眼皮都快合上了,我就没打扰你,想让你休息一下。”林溪解释道。
此时李叔已经被琳琳打开车门。
“哦。”琳琳匆忙抓起书包,轻声说道,“麻烦你们了,谢谢李叔。”
正欲迈步下车,手臂却被少年握住。
“等等,”林溪的声音响起。
琳琳疑惑地转过身,目光中闪烁着询问。
“琳琳,”坐在车里的少年缓缓开口,“我下周要出省去参加物理竞赛,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学校。”
琳琳的眼睑微微垂下,隐藏眼底那抹失落。
“你能把手给我吗?”林溪唇角牵起。
琳琳虽不明其意,却还是弯下腰,朝着少年伸出了手。只见林溪掏出一支笔,低头在她的掌心轻轻写下了一串数字。
“如果你有需要,就打这个号码,李叔会来帮你的。”少年说道。
琳琳穿过一条逼仄的小巷,电线杆上的鸟儿被惊动,扑簌翅膀离去。她住的地方在巷子的最深处,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只有巷头巷尾的昏暗的灯光照着,将影子拉的长长的。有男人在这里随地撒尿,因此,巷子里总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夜色渐浓,琳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途经一座拥挤的民房时,一楼传来夫妻间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孩子无助的啼哭。走上楼梯,二楼就是琳琳和姥姥住的地方。门没锁,琳琳轻轻一推,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长久缺乏阳光所特有的霉味。
记忆中,琳琳也曾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两岁,或许三岁?那段时光太过遥远,以至于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只是虚构了那段过往。那段时光里,父母还是在她身边的。
后来,就只剩下她和姥姥了。
琳琳走进屋子。放下书包利索地开始做饭。冰箱里的菜是前几天买的,叶子有些发黄,要赶紧吃了。在洗菜的过程中,她忽然忆起,手掌心上还留有林溪新写下的数字。她缓缓摊开手掌,只见那串数字已模糊不清,字迹斑驳。琳琳怔怔地凝视了片刻,随后将手掌置于水龙头下,任由清水冲刷,将那些模糊的数字洗净。
桌上还留着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一下就可以吃了。不用费很多力气。
琳琳做好了饭,老人还在睡觉,鼾声响起。
琳琳也没有喊她,兀自扒了几口饭,随后便坐在自己房间,她的书桌朝着窗外,可以看见一方狭小的天空,以及巷弄间穿梭往来的行人剪影。
琳琳将下巴搁在手背,轻轻闭上眼睛。
实际上,琳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林溪,那是一段久远的记忆,远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不居住在这里。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父母很少回家,有时候她饿得厉害,就会认识一个从市福利院溜出来的小女孩,那个女孩会带她去孤儿院玩耍。那里的院长非常慈祥,总是愿意让琳琳在那里蹭饭。
有一天,当她再次跑到福利院时,她听到了从礼堂传来的悠扬音乐,那是琳琳从未听过的旋律。她好奇地跑进礼堂,只见台上有个小男孩,正握着一把大提琴的弓,拉动着琴弦,发出了美妙的声音,就像变魔术一样,从他手中飘出的旋律。
那是琳琳第一次见到林溪拉大提琴,那时的琴几乎比他还大。她从未见过如此俊朗的男孩,他的唇瓣如樱桃般鲜红,牙齿洁白无瑕,宛如降临凡间的天使。一头乌黑的秀发,搭配着粉色的唇瓣,更添几分柔美。当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时,眼睫轻轻垂下,仿佛一层无形的光环将他与外界隔绝,只留下他与琴的独白。
她目不转睛,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小男孩演奏完毕,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观看表演的小朋友们都涌上台,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道。
琳琳不知道他是谁,也跟着跑上去。 “你这是什么乐器呀。”
“大提琴。”男孩有一点羞赧,“我学的时间还不长。”
“你弹得好好听啊。”
“我的老师弹得更好听。”男孩子说道。
“它是怎么拉出声音的呀。” “这个音色的线自己会发出声音吗。”
面对各种提问,男孩耐心地回答并演示。
琳琳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挤了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直直地盯着男孩。
男孩子愣了一下,“我叫林溪。”
“哪两个字?”琳琳继续问道。
“林子的林,溪水的溪。”林溪乖乖地回答。
当琳琳还想再说些什么,想要告诉那个男孩,自己的名字里也藏着一个“lin”,尽管她不知道该如何书写时,男孩的父母出现了,他们的到来预示着告别的时刻。
林溪的父亲,一位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男子,后来琳琳才得知,他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而林溪的母亲,则是位知性而美丽的女性。他们为福利院带来了许多礼物,他们一家人让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温暖和喜悦。
那是琳琳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家庭,父母对孩子露出温柔的笑容,轻抚孩子的额头,称赞孩子的表现。那不是她所认知的家庭,没有漫骂、侮辱和体罚。
那一刻,琳琳意识到,也许自己待的那个地方不能称之为“家”,而真正的幸福,是那些拥有优渥家境、充满爱的环境。她远远地望着林溪一家人,尽管年纪尚小,但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痛苦。
那种痛苦,来自于在目睹了什么是美好之后,所承受的极致反差之痛。
她看着男孩一家人坐上轿车离去,她在后面追赶了几步,最终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轿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充满争吵的家。
那一刻,琳琳的心中仿佛有颗种子在悄然发芽,她对林溪的好奇和关注,都在那个不经意的午后,被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后来,琳琳又去了很多次福利院,却再也没有见到林溪。院长告诉她,他们不会再来了。琳琳那时候却认为,人们总是愿意远离不好的事物,他们愿意欣赏美丽的风景,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接触更美好的事物。所以他们才不愿意来这里。
从那以后,琳琳再也没有去过福利院。她的生活继续在那个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前行,但她的心中始终留有那个午后的记忆,那是她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望。
随着岁月的流逝,琳琳渐渐长大,她的青春如同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生长的花朵,所有的苦闷和不被阳光照耀的部分,都只能独自承受。她将那些敏感的、压抑的、黑暗的情绪,全部藏匿于自己瘦削的身躯之中,因为知道没有人会在意。
在她10岁那年,父亲因吸毒被捕,母亲也离她而去,留下她和姥姥相依为命,搬进了狭窄的巷子里。家中变得更加安静,也是从那时她发现,只有学习不会背叛和欺骗自己,比起追求爱,读书反而显得轻松了许多。
后来,琳琳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内最好的高中,在那里,她再次遇到了林溪,那个曾经拉大提琴的男孩。她远远地注视着他,心中确信他就是福利院的那个男孩,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让人一眼惊艳。
但她也听说,林溪之所以留在国内上高中,只是因为他的奶奶生病了,他想要多陪陪老人。
与儿时的肆无忌惮相比,长大的琳琳发现自己更加无法接近林溪,哪怕是说上一句话。他们虽然同在顶尖的班级,参加比赛,一起活动,但相似的优渥家庭背景,让他们在学业之外还有更多的社交活动。
活在光里的人,往往看不见黑暗中的人。
琳琳不由自主地开始留意、观察林溪,发现他似乎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下课时总有女生在他的班门口徘徊,当他经过,她们的眼神都会追随着他,也会偷偷脸红。
而这样的他,注定不会注意到琳琳。
她没能和他说过一句话。
林溪,对她来说,是一个根本无法触及的存在。
而学校,只是他们那样的人的一小部分,学生时代,只是和普通孩子之间,为数不多的,仅有的短暂的交集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如果不是因为……
琳琳的眼皮动了动,她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累得睡着了。她听见房间外,姥姥起床了,四处走动,嘴里还吐出咒骂声。姥姥年纪大了,有点老年痴呆,总是记不清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吸毒而入狱,还以为是出去干大事了,还爱到处吹嘘,说总有一天会搬到市中心的大房子。其实她所有的钱早就被儿子败光了。
琳琳戴上了耳塞,将烦心的动静隔绝在外。她想给林溪发一个信息,但当看到他的头像时,她想起了徐语菡的话,莫名感到烦躁,关上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