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后汉书·群雄列传·周武帝篇》:天祥十九年,武帝潜邸时,率众归,断冤案,救故友,得良臣。
——
天祥十九年,冬至,晨,寅时末,左中常侍戚子辽宫外府邸。
右中常侍方涵的马车在戚府门外停下时,府中的仆从刚刚将门前的积雪扫干净,飞扬的马蹄便一脚将那堆着枯枝败叶的雪堆踢乱。
换作是平时,眼高于顶的戚府仆从已然破口大骂了起来,然而那仆从在看见马车的牌子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扑通!”一声跪地向马车上下来的人行了个大礼。
方涵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身边先行跳下车的小黄门利索地撑开伞为他遮挡风雪,屁颠颠儿地扶着他进了戚府大开的府门。
绕过门前那扇玉兰蝶戏石屏门到了外院来,方涵一眼就看到了再庭前回廊下煮酒烹茶的戚子辽。
时逢冬至,万物皆被蒙上了一层雪色,天寒地冻得连最爱往城外马场跑的儿郎都被勒令在家哪也不准去,偏就此人跟个不惧风雪的雕塑似的,有屋子不待,就爱待在四面通风的回廊下品他的酒茶。
“子辽兄。”方涵裹着一身风雪入了回廊,象征性的给戚子辽行了一礼,也不等对方说什么话,戚子辽身边的小黄门就已经毕恭毕敬地搬来软垫请方涵入座。
“幼平来了?”
戚子辽见他落座后放下了手里的书简,亲手斟了盏温酒放在他跟前,请他品尝。
方涵也不跟他客气,端起酒盏浅抿了一口,品尽口中醇厚的酒味后有些惊讶,道:“并州的汾酒?我记得你从不喝这个。”
戚子辽轻笑了一声,道:“这不是有位‘大人物’将要与并州牧一同回雒阳来了吗?幼平总与我旁敲侧击说此人是个劲敌,此番品她家乡美酒,也不失为一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幼平觉着呢?”
方涵闻言也笑,随手将酒盏置下,阴阳怪气道:“子辽兄不是一直都不以为意吗?今个儿大清早的邀我来此,是想让我给你想想办法?”
“非也非也,即便是那小女娘现在就把剑横我脖子上,我也不认为她会是什么威胁。”
戚子辽天生长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嘴脸,便是眼里的讥诮已经浓到了让人没法忽视的程度,面上也仍未有什么表情。
“毕竟我们掌权十几年来各司其职,义父当年在各地的爪牙都是你收拢的,即便雒阳城里什么事都是由我说了算——”戚子辽话锋一顿,望向方涵,“但一个自诩聪明到了极点的人,便是她那未婚夫死在了迎接她的地方,她也不见得会认为是我干的。”
方涵闻言对上他的眼睛,被他眼里的讥诮一刺猛地站了起来:“你不会还真打算去杀那裴家小儿吧?”
“噗呲!你杀他杀了这么多回,他还不是安然无恙的入朝为官了?”戚子辽嗤笑了一声,“还是少时一样,惊弓之鸟似的,不经逗啊。”
“当年义父是怎么死的我还没忘,便是要杀也不在这一时。”
方涵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突然站起身来,抬手拉紧了大氅的系绳,道:“你既还记着我少时的样子,就不该对那萧子衿报以轻视的态度。”
“算着时辰,那小女娘也该到了,陛下着我这个‘杀夫仇人’去迎接她,我得过去了,告辞。”
言罢,他便转身出了回廊,再次踏进了风雪之中。
与此同时,东城门在守卫换值的脚步声中缓缓打开,四匹骏马和一辆马车在数名仆从的簇拥下,从城门内缓缓行出。
为首的那人身量高大挺拔,长眉斜飞隐入鬓,生来便深邃锐利的狼眸此时却透着一股懒散的华贵气质。
他半阖着眼睛,面上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大氅下未整理明白的衣领告诉了众人他是被临时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可他骑马却是骑得极稳,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摔下马。
“世子这又是刚从哪个小郎君的怀里出来呢?怎的这般困倦?”
付骁催着马快行了两步跟上去,漫天飞舞的雪花都遮不住他脸上的调侃笑意。
“害,可别提了,昨晚上去太常卿家那个小郎君那,被他老人家踹出来了,那一脚给余踢的一宿都没睡好。”
荆王世子落叶好男风,雒阳城里士族皆知。
这小儿自他十岁那年替他舅父来雒阳做质子后,没读个几天书就懒起来了,他母亲荆王女得知此事特派了自己身边的一位谋士到雒阳来,督促他读书习武。
好容易叫他熬到及冠之时,那谋士也管束不住他了,一些早有苗头的事便被搬到了明面上来。
宫中的那两位自然也是不指望他做什么重臣,便让他在宗正底下挂了个名头让他有差事能做,既不会碍着两位常侍的眼,也不会抹了王女的面子。
“善华兄长吃了那老人家的亏,今后当离远些才是,可我怎么听长兄说你今夜还要去呢?”
裴家二公子裴吟挑眉问道。
“阿吟你回去告诉你长兄,少跟孩子聊这档子事儿,他自个儿的媳妇还在回来的路上呢,净打听别人晚上往哪跑。”
落叶回头对着后边那辆马车放大了些声量,转而又偏头看向司空之子萧子桓。
“震安兄你说呢?怎么会有人来接未婚妻前一晚还能感染风寒啊?”
萧子桓并不想参与进他们表兄弟的打情骂俏里,礼貌性地笑了两声后就继续目视前方,看着远方官道上或急或慢入城的行人们。
落叶自讨了个没趣,而后也不再说话了,几人的车马不能挡着行人入城的道,便自行到了城门旁的空地上等候。
冬日的天亮得很慢,已至卯时初,抬头却仍是一望无际的黑夜。
冬雪与寒风呼啸着略过雒阳城的上空,冻得路上行人裹紧了棉衣,加快了进城的脚步。
落叶等人中年纪最小的裴吟也被风吹得险睁不开眼,这时后面的一个仆从小跑着到他马前,对他说道:
“二公子,长公子让您到马车上来,同他一起避风,今年这天比往年还要冷几分,您要是也冻坏了,回头女君定要心疼。”
裴吟摇摇头,把冻得通红的手往袖子里掩了掩,道:“你替我去回了兄长,这点风雪算不得什么,我能顶住。”
“萧家阿姊将要归都,我们裴家作为未来姻亲自然要来迎接的,兄长昨夜染了风寒,今虽一同来了也不能真叫他再受风,便当由我代兄长在列迎萧家阿姊才是。”
话音刚落,后头又来了一个仆从,是裴家长公子常带在身边的阿烈,他向裴吟行了一礼,道:“长公子叫我来跟您说:‘知道你一天到晚爱给自己挑大梁担着,可怎的就不记得自己也是病身子呢?罢了罢了,你要替那便替,这汤婆子拿着捂手,可别真冻病了,到时阿母非扒我一层皮不可’。”
语罢阿烈复行一礼,笑曰:“奴将话带到了,二公子拿好东西,仔细着风。”
裴吟闻言舒眉朗笑,接过了汤婆子捂在手里:“代我谢过长兄。”
阿烈应了一声,留了那小仆从在裴吟身边。
落叶听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几眼,就见除了卫将军之子付骁外,萧家和裴家的侍从都给主子拿来了取暖的物件,唯独自己还在那前边瑟瑟发抖,尽管他身上的大氅很厚。
他刚要感叹周先生的严苛真是不惧寒冬,他的仆从碧青便带着汤婆子来了,毕恭毕敬道:“先生说了,少了谁的东西也少不得您的,您可别去抢别人的东西了。”
落叶呵呵一笑,接过那汤婆子后又问道:“老师在后边与靖平作甚呢?”
“先生与裴长公子手谈了一局,相谈甚欢,裴长公子还说,过些时日的冬猎,他意与先生竞比射艺,先生答应了。”
“嘿,等接到了萧家女公子,他哪还有时间和别人竞比射艺?”
落叶挥袖将落在身上的雪抖下去,免得雪花落到衣领里去。
“罢了,你回去替我谢过老师,顺带跟裴青说一声,萧家女公子还未来,劳他再与老师聊会儿……”
碧青俯首刚要应声,却忽觉脚下石子震动,起初还以为是脚冷出错觉来了,可他刚转身没走几步,脚下震感不弱反强,且耳边隐隐传来了骑兵铁蹄踏地之声,铿锵有力而悠远的回音近似太常寺镇国铜钟,磅礴的钟声在旷野星夜下虽不见其人,却可闻其气吞山河之势。
碧青循声望去,仍不见有人从远方而来,却见路上行人和他一样驻足远望,不约而同的举动像是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个人。
突然后方城门大开,一队着禁军装扮的士兵齐齐踏出,驱赶行人,军乐仪仗紧随其后而出,自分二列为阵,只待军队至时奏乐迎接萧侯归都。
落叶诸人在仪仗列队前到了城门正中的位置,除却仍在病中不宜见风的裴家长公子裴青未下马车外,前头四人都将手中用于取暖的汤婆子等物件交于侍从手中,荆王女座下谋士周彦辞从裴家马车中下来,静立于落叶身侧肃穆神色。
此时风雪仍未停歇,落叶在这番庄严的阵仗中悄悄转头往城门上面的塔楼望去,就见本应同他们一早就在这寒风里站半天的右中常侍方涵终于现了身影,玄衣华服外披鹤氅,宦帽高立神色冷漠。
方涵笼袖端立于城门塔楼前,冷眼观望着被风雪掩住的天际,鹤氅的毛边遮住了他颈上那道浅色的疤痕,却丝毫挡不了城门高楼上呼啸的寒意。
一如当年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拦不住那个年岁极轻、尚在孝中的小女娘拔剑直刺他咽喉之时,殿前那些状似护卫天子,实际上是在保护他和戚子辽二人的侍卫就像个笑话。
昏暗已久的天际终于随着风雪的渐歇泛起了鱼肚白,冬阳升起之时就见远方旌旗飘动,恢宏大气的隶书在其间镌刻下“汉”字,玄黑正红在空中飞扬宛若雄鹰羽翼。
为首的将领年纪极轻,手中持着一柄玄刃长戟,戟头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色虎头作张口咆哮之状,其座下所御战马浑身漆黑,一点雪白自眉心起直往那乌发鬃毛下延伸而去,尤似那巫山林下之雪。
那将领并未随着军阵缓步行进,反而亲率着一队轻锐骑兵向着雒阳城门奔来,城外那一望无际的旷野让他们如驰骋疆场般的肆意奔跑。
然在城楼之上的方涵和落叶诸人的眼中看来,这支朝着雒阳城门疾行而来的玄甲轻锐就犹如雪地里千里奔袭的狼群,气势汹汹地意将孤家寡人的庞大猎物围追堵截,待其无力抵抗时再群拥而上,撕咬其皮肉,痛饮其热血。
落叶诸人面对这队轻锐的态度总归是和方涵有所不同,彼时年轻的镇北武平侯本人与镇北军已至城门前,纤长的手指一拽缰绳勒停战马,君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缓缓声起的军乐仪仗,落叶几人立时下马几步行至侯女跟前,作揖俯首以礼待之。
“臣——荆州王世子落叶/建威将军付骁代朝中诸臣迎镇北武平侯凯旋!”
“臣太史丞萧子桓,代萧家族人迎侯女凯旋!”
萧子桓的声音紧随落叶与付骁之后,他此行便是代萧家在雒阳的族人来迎侯女,就如同裴吟是代他兄长来前头迎接一般。
“小子裴氏子吟,代兄长裴青迎侯女凯旋!”裴吟端端正正地对侯女行礼,而后又解释道,“家兄前日偶感风寒,虽亲至却又恐过了病气给侯女,故而着小弟在前边代为迎之,望侯女见谅。”
镇北武平侯萧子衿与亲卫们下了马,以军礼对面前诸人回以一礼,轻笑一声道:“有劳诸位寒冬风雪之时还在此相迎,萧某此行来去匆匆,怎堪得世子与诸位这般礼遇?快快请起,有话待我等入城避了风雪再说。”
语罢便率先扶起了诸人中大她一辈的周彦辞,而后才将落叶等人依次请起。
在扶起裴吟之时,萧子衿面上笑意比之方才的客套还多一点和蔼,只听她道:“当年在城门前与汝兄长一别时,彼此年纪都尚轻,如今一别五载,再见已是将要成亲之时了,不知靖平兄长如今可好?”
裴吟闻言一愣,正要应话之时却听落叶开口道:“萧娘子这五载来出征在外,雒阳的一些事情到了那边想必也传不真切,在您得到旨意归都的两个月前,裴长公子任职廷尉府左监的诏书就下来了,今后您二位同朝共事,有什么趣事想问的,找他就是。”
说完落叶便抬手一指众人身后那辆马车,只见萧子衿笑意更甚,轻声道了句“失陪片刻”后便径直往那马车走去,裴吟连拦都未来得及,就见那侯女一把推开了马车的小门钻了进去。
“诶!这不合乎礼!”
裴吟的呼喊随着寒风落雪飘进了敞开的车门里,车厢暖炉升起的暖意与呼啸的寒风对冲,融化了萧子衿颈子上的几点落雪,化作水露沁湿了她的衣领。
一双能摄人心魂的桃花美目带着错愕的神情撞进了萧子衿的眼中,俊美无俦的面庞在车内烛灯的映照下好似那最上等的美玉,叫人极想探手抚摸,因着侯女的突然闯入,那白皙的脸颊似泛起了一点薄红。
当年在城门前赠簪送别的世家长公子今时已二十有二,是男子最年轻气盛的年纪,在当年一众同龄人里就被称作新秀之才的人,如今更是风姿卓绝,无人比及。
一对俊秀剑眉下桃花美目似勾非勾,薄唇红润宛若涂脂,看遍周身全无一点病气,只看上去有些疲惫,故而这般能称得上美艳不可方物,叫人不敢接近的美貌在几分弱气的衬托下,竟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在里面……
“咳,侯女……这是在作何?”
裴青回过神后轻咳了一声,阻止了萧子衿深想下去的路,面上的薄红却仍未褪下,似是要待对方回答后才会渐渐消去。
“没什么,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而已。”萧子衿别开眼,却并未起身离开,“婚期虽还未定,但依着我朝男女婚姻礼法,你我相见并不妨碍。”
“更何况,卿今日抱病,本该好生休养,却仍携兄弟到场相迎,如此有礼,自当来看看,当面谢过,不算失礼。”
裴青看着她也略有些不自在的侧脸,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抬眼看见她发顶上还未化的落雪,鬼使神差一般抬手抚了去。
指尖抚过青丝,触碰到了一瞬凉意,很快便随着他的体温消融了。
经年一别,五载未见,当年老侯爷灵前初见时还未及他肩头的小侯女,今时看来就跟他差一个头了。
五载的战场风霜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要说有的话,那便是风吹日晒而微微变深的肤色,即使如此也遮不住她那天生自然的远山秀眉,眉下那双眼尾上挑的杏花美目也被衬托得更为澄澈明亮。
她在来时应是为了面圣所以特意收拾过自己,青丝齐整地梳成一个发髻用嵌着墨玉的发冠和一支银簪冠好,发丝间留着一种草药的清香味,裴青方才抚过其间的指尖也留下看一丝余香。
只见她面庞干净而无粉饰,那双澄澈的杏花目里暂且没有了任何算计之情,一举一动间武将豪气有余,亦不失名门闺秀之礼。
此情此景正如《诗经》所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裴青收回了手,轻轻一笑,曰:“婚期虽未定,但不妨碍你我相处,为卿拂去肩上雪,邀君同于驾辕行,不算失礼。”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裴青无论是初遇还是再遇,每一次见面都被姐姐的人格魅力制服得死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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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卷·第二回《天祥十九侯女归都,冬月初十风雪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