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88章 心里话

阳照四方，万灵如常生长，这是风平浪静的一天，也是巨相阎魔现世的前一天。

时隔千年，五帝天尊又一次聚在天殿。

乾鸿殿内，几位名望大的天神加上灵官灵妖，统共二十几人。

千年时间的商议，对于新秩序的建立，他们已经有了相对完整的对策——开辟天神、掌今两道，再有人妖魔三界。

本来起初拟定的三道，天神一道，炼缠的半神体人一道，再有一掌管生死轮回的一道。

不过人之生死轮回这件事，他们先前从未接触过。因为掌管万物生死轮回的，有个轮回神。

但他不属于天殿，自往天混沌而来。这么几百万年，没有人见过这位轮回神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这所谓的轮回门在哪儿。

最后也就作罢。

人妖魔三界尚可谈。

妖魔一类都是大吃小，能者为上。人间则贤能者为上，万民拥戴为帝王。他们自有判断，互不插手就好。

但两道不同于三界，那是一个系统的体制，为天地凡生服务，总得有个统管人。

天神道也好说，五帝掌管那么久，不出意外，天神道也会是他们所管。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这个掌今道，因为这一道专为半神体人所辟，所以掌权者得是半神体人。

顶级的半神体人都在五天尊身边当灵官，自然而然，这个掌权者得在五灵官里选了。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他们这些人，在正神底下待下久了的，对五天尊多少有刻骨的服从性。

天神道能看能管，有了这么个掣肘，日后不至于因私心而失控。

理所当然，这也意味着，掌今道建立起后，他们这些所谓的灵官，都得去到那儿，为新秩序服务。

各灵官灵妖东南西北四个站位，各天神正神就于中间高位之上谈论。

几个天神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天神问：“各位觉得哪位灵官合适？”

另一个天神看了一圈下面四周待侯的人，自有见解道：“长生吧？他性格温和，但行事也颇有一手，软硬兼施能让其他半神体人服众。”

“不一定，他能力虽强，但略逊于桦九。”其他天神说着，乜了眼神色凝重的?衍，“而且我看爻镇天尊并不打算推举他，也是属意桦九吧？”

“桦九确实不错，做事决断，手脚利落，这么些年在外落得个好名声。”

……

下面几个嘴巴也不得空闲。

惊寒彧终唯唯诺诺。

惊寒语重心长：“彧终啊——”

知道他憋的什么心思，不等他说完，彧终就打断，笑哼道：“别了，五个里我本事垫底，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你也别打趣我了。”

卉昭沧迟交头接耳。

卉昭掩着嘴角，低头笑说：“帮亲不帮理，记得还人情。”

沧迟叹息一声：“我倒是想，你看这阵仗，再来十个帮亲的，轮得到我不？”

北月钟唯挤眉弄眼。

北月手肘杵了杵后者肩膀：“我等会儿荐你可好？”

钟唯摆摆手：“算了算了，你知道的，我最嫌麻烦了。要不是主神催着，我都懒得来。”

拓清长生私下言语。

拓清看了躁动的一圈，敏锐捕捉到那些天神的视线投落处，说：“也就你和桦九有看头。”

长生低垂眼帘，谁都不看，比平时沉默不少，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想。”

拓清奇怪：“为什么？”

他眼里的长生，和其他人说的一样，温润和蔼，但也一向要强好胜，甚至某些时候还有点偏执，常是笑里藏刀。

对于此，拓清偶尔还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这种事情，他该是力争不下的，怎么这会儿看着真不打算争取？

长生不打算回他话，只一瞬又抬头，恢复如常嘴角噙笑，仿佛什么都没发过。

缚邪桦九相爱相杀。

缚邪挺直腰背，下巴抬得老高，十分做作地咳了一声，掌握什么似的得意说：“你求我。”

桦九眉尾上挑，“呸”他一声：“爱投不投，谁管你？”

“……”缚邪吃了瘪蔫吧了，背都没那么直了，他唉叹，“果然，世态炎凉啊。”

想当年，桦九才捡回来那会儿，别说对自己说重话了，在自己跟前，声音稍大点都不敢。

他觉得现在桦九这么横气十足，全然是巳弋宠的惯的，都能压自己一头了

“等会儿——”桦九想起什么顿了顿，突然幽幽转头看向他，面带微笑语气诚挚，“缚邪大人。”

缚邪大人脚麻了一下，一脸惊悚：“……你别吓唬我！别求了别求了，我举荐你，举荐你还不行！”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有事直说就好了！别整这么吓人……”

他想象不来桦九真求自己的样子，所以刚刚一见桦九那副乖顺嘴脸就心里发毛。

桦九勾唇一笑：“在你这儿探个口风，大神仙属意谁？”

“主神”两字他总觉得拗口，之前喊了没两天又改回去了。

就在缚邪想说“我不知道”时，上面传来一声冷言否定的声音。

“我不同意，”巳弋十分决绝清楚地说，“我不同意桦九接管掌今道。”

“……为什么？”桦九愣然抬头，在下面轻声问，他知道巳弋听不见。

他手指微蜷，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所有心绪陡然落空。

前一秒还兴致勃勃，现在瞬然无精打采了，比打了霜的茄子还没神采，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好像什么势在必得的东西突然转了个大弯就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他就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毫无头绪，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他没多想要接管那个什么掌今道，他只是不理解，巳弋眼里的五选一，自己会落选。

他以为，自己该是首选才对，尤其在实际的二选一里。

他闪过一瞬的怀疑，是不是自己把自己捧得太高了？以至于产生了对巳弋越界的感情，甚至觉得对方也理所当然的有各种回应？

那些好都是错觉吗？桦九不信，可为什么巳弋对自己没有一点偏心和偏袒？

他心里发酸。

?衍也问：“为什么？”

巳弋偏头看下来时，刚好撞上桦九的眼睛，他立马错开视线，抿唇思索好一会儿，说：“他还不配。”

桦九垂下头，捏紧了宽袖角，什么都不说，也没反驳。

缚邪见势不对，赶忙帮打圆场，说：“你别动气，主神说话一向难听，这么多年，你知道的……”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缚邪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巳弋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这是他印象里，巳弋第一次对桦九说这么伤人的话。

桦九纵然觉得憋屈，但顾着大局，没有一走了之，只是安静了不少。

因为各路神仙各执己见，明面上的争执分歧僵持不下，还是没能选出接管人来，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尘埃并没有落定，他们打算过段时间再议。

在回鹊燕山前，巳弋回了一趟自己殿内，千年前种下的那棵梧桐已经缀满花苞了。

他站在树下望着，似在出神。

直到背后脚步声响起，巳弋感应到是谁，头也不转地问：“他人呢？”

缚邪长叹一声：“先回鹊燕山了。”

巳弋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虽然缚邪平时不多嘴，但这次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主神，你刚刚——”

巳弋看穿他心思，替他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嗯。”

“他的来历，别人不知道，你该是清楚的。”

缚邪想了想，后知后觉道：“对哦，他不是半神体人……”

他又想了半天，终于能把其中一切串起来。

他惊然一拍手：“我知道了！主神，你是不是怕他身份泄露后惹人不满，深究起来交代不出个所以然，他那灵官的位置保不保得住另说，性命恐怕也会被波及。”

后面思路越想越顺，什么都解释的通了。

“而且他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只怕其他几位天尊迫于压力，为了保你，也得对他做出惩决。”缚邪说。

其中缘由明明那么通俗易懂，缚邪都能想得通，桦九却没能想明白，难得他聪明一世糊涂了一次。

巳弋只问：“他气我了？”

缚邪抱怨似的怒而小声言道：“小孩子脾气，还不是你惯的。”

“走吧。”巳弋忽然抬手，几粒花苞落到他手上，“回去哄孩子。”

两人回到鹊燕山时，屋子的火烛燃了不知道多久，木窗上映出里面人一举一动的影子，忽明忽暗。

巳弋打发了缚邪，在屋外站了会儿，没有敲门，酝酿半晌冲里面问：“气儿消没？”

里面没反应，好半天，门开了。

“对不起。”桦九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他跟前，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夜黑烛弱，巳弋看不大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声音里尽是委屈。

“想明白了？”

“嗯。”

“还气吗？”

桦九摇头说：“不气了。”

巳弋看他那委屈样，有些不忍，本想把他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好歹能起个除了言语上的安慰作用。但自己比人家矮了一截，真按过来也别扭。

他最后只得轻抚桦九耳后，给足了面子，轻声说：“我话说重了。”

桦九歪头偏向他手掌，闭上眼睛，一本正经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离开才说那么过分的话。”

“……”

“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把我留在你身边。”

说到后面，桦九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

巳弋被这话噎住，顺势揪一下他耳朵，无奈说：“你大概是气坏脑子了吧？”

“可能是。”桦九还乐呵，踏出门槛一屁股坐屋檐下，拉着他也坐下去，还扯住他的手贴回耳朵根后面，“以后我跟着其他灵官去了掌今道，你会想我吗？”

巳弋愣了愣，由着他摆弄。

“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而且你跟了我这么久也没有日日相见，哪儿来这么多的多愁善感？”

桦九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指尖划过他掌纹，咕哝说：“那不一样，以后就不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巳弋倒是不甚在意：“你要是空了，回鹊燕山或天殿住几天也成，我又不会赶你。”

“当真？”桦九两眼一亮。

“我何时骗过你？”巳弋说，“你住的屋子给你留着。”

“万一日后你娶媳妇儿了，不欢迎我了怎么办？”

巳弋想了想，说：“怎么会不欢迎？你回来给我俩当儿子，那不正好？”

“……”桦九嘴角抽了抽，一瘪嘴，咂摸半天，“当你俩儿子，睡你俩中间，这不大好吧？”

“……”巳弋说，“谁家这么大儿子还跟着爹娘睡的？”

桦九没头没脑地说：“我只是想挨着你睡。”

巳弋眉头一皱：“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知道，桦九平时说话虽然没什么顾忌，但总是有个分寸，只有沾酒后才肆无忌惮些。

果不其然，桦九朝嗅了嗅自己周身，十分不理解：“这都能知道？”

明明什么味都没有。

怕巳弋斥责自己，他先一步开口：“一点点，没醉。”

巳弋凑近闻了闻，不到嘴巴那儿根本闻不见酒气儿，可见确实没喝多少。

看神态也十分清醒，根本不像醉汉。

但他说话却比平时黏糊不少，巳弋有些招架不住……

桦九说：“大神仙，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巳弋以为他是不服自己的管教，还是本着初心说：“孩子不孩子的，喝酒伤身，少沾。”

桦九端着他的手默了默，没说话。

忽然，他说：“大神仙，要是你有喜欢的人，但你不确定对方是否同样心悦你，你会怎么做？”

巳弋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不是因为自己的管教，而是有心事了。

巳弋莫名来的失落。

他一开始就知道桦九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总要有自己的去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又或者说，更多的是私念作祟，有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也有自责，从捡回来到现在，教了人那么多，从来没涉及过过感情方面的。现在真遇上事儿了，还得跑来问自己。

但这怪不得他，巳弋自己都没处理过这种事情，哪儿来的经验传授，只怕误人子弟。

不过他还是将心比心，尽力开导：“对方知道吗？”

桦九说：“不知道知不知道。”

“……”巳弋无语，“你没告诉人家？”

“好像没有。”桦九琢磨说，“但我天天给人献殷勤，感觉自己表现挺明显的。”

“表现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若不说，人家又怎会知道你的心思呢？你这张嘴用来干什么的？”巳弋一时间有些恨铁不成钢。

桦九一扬眉，揣着心思问：“我直接告诉他就有用吗？”

巳弋犹豫几轮，还是不确定说：“应该有用。”

桦九若有所思点点头，受到启发似的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巳弋一向不多舌，却又忍不住试探一句废话：“你……有中意的人了？”

桦九歪着脑袋看他会儿，问：“你算吗？”

巳弋当然不会当真，想也没想：“不算。”

桦九登时拉耸脑袋，丧气地说：“那没了。”

巳弋以为他不想同自己细说，也不逼他，还是苦口婆心：“男女之事不能玩笑，别戏耍作践人家姑娘。”

“不是姑娘，就是你。”

巳弋保持着基本的镇定，视线随意散落：“……你这是受了刺激，情伤伤到脑子了？让你别坑害人家，就来玩闹我？”

他感觉到浑身开始发热，延至掌心愈渐滚烫，想要把手抽走，刚一有动作却被按得更严实。

桦九不嫌累地躬着上半身，垂下脑袋，额头抵着他手掌，把他那只手死死压在自己膝盖上面，就那样感受着他的体温。

“大神仙，你刚刚说的方法根本不管用。”半天，他在巳弋掌心里偏头，望进后者眼睛，苦笑一声，“你看吧，我在这儿掏心窝子说半天，人家还以为我在玩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