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89章 阴阳境乱

有那么一瞬间，巳弋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面总是这么不真实又荒谬的场景。

他面不改色，感受着掌心的震动起伏，意识混乱片刻，“你”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哑口无言。

桦九保持脸贴他手，闭上眼睛，睫毛轻扫他掌心，说：“我听说，你以前殿里有个天神，因为不轨之心被打回重修了。”

巳弋保持缄默，想听他接下来的话。

“但我始终觉得我是特殊的，所以我想试试，如果说我也有觊觎之心，你会怎么做？”

巳弋总觉得这孩子好像被自己带歪了，始终不敢确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拧着眉毛动了动唇，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时常想把你抱在怀里，想轻抚你发丝，亲吻你的脸颊唇齿，甚至会有不堪于口的想法。我不知道那样的感情是错的对，那只是我的本心而已，所以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个坏种流氓。那是亵渎吗？可我只是向往你的美好。”桦九没睁眼，语气轻缓，怕惊动了什么。

“……早点休息。”巳弋听不下去了，觉得这孩子疯癫了，偏开头抽手就想走，但半道又被桦九抓回来了。

他没继续挣扎拒绝。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要真想走，桦九抓不住的。

桦九把他手攥得紧，睁着眼睛看他，眨了眨，无辜地说：“人间戏本常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们说那是羡慕的羡，但我冠以的是爱羡的羡，于是我选了后者，这样一想，我好像又没什么错。我到底是个俗人，爱羡一个神仙，对喜欢的人产生那些念头再正常不过，不是吗？”

巳弋还是不说话。

桦九怕他下一秒就翻脸，屁股朝他旁边挪了挪，轻声说：“我承认我对你的觊觎，但我不认为那是亵渎。”

巳弋转回头看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什么时候开始的念头？”

“不知道。”桦九低头看向自己的□□，“反正第一次对你有反应的勃*是在——”

这是能说能听的？？？

“谁问你这个了？！”巳弋瞟他下面一眼勃然大怒，圆眼怒瞪，立马捂他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会儿知道生气了。

桦九笑而不言，只弯着眉眼看他。

巳弋怕他一个不留神就说些乱七八糟的，捂着嘴还是不撤手。

他冷静问道：“今天把这些说出来，是不是因为你马上要去掌今道了，这会儿真翻上天了我也奈你不何？哪怕我撕破脸，你以后还能狗皮膏药地来找我？”

桦九没脸没皮，夸张地猛点着头。

“所以呢？你想知道那算不算亵渎吗？”

桦九没说是与否，只是把他手抓得更紧了，看他的眼神多了恳切。

巳弋默然垂眼，忽然，他凑近身，唇吻桦九鼻梁，分开时淡声说：“现在不算，以前也不算。”

桦九一动不动愣然无措，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好半天，他咽一口唾沫，后知后觉一笑，问：“那现在咱们算什么？□□？”

“……”

不等巳弋应声，院子陡然闪来一道光。只见缚邪慌然现身，气儿都没喘匀，压根没发现这两人莫名来的满面春光以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措。

他甚至来不及躬身一礼，一边疾步走近，一边语气急切，忙声说：“主神，灵南出现蛔瘴，肆虐过的万物生灵皆腐浊成灰，好像有什么魔障出来了。”

他面色愈沉，犹豫几番：“离午天尊言，像是巨相阎魔……”

“巨相？”巳弋缓缓起身，沉思良久。

桦九也看不明白，有些凌乱，问：“他不是被封禁在往天混沌吗？怎么会重现于世？”

缚邪摇头：“不清楚。”

“其他几位天尊知道吗？”巳弋问。

缚邪说：“已经派人通知了。”

巳弋默然无声，好一会儿扭头对桦九说：“我去天殿看看，你守着鹊燕山。”

桦九不大情愿，就要驳口：“我——”

“你好好待着。”巳弋打断他，转身仰望藏在枝桠里的月牙，视线聚焦到高树嫩苞上，“这梧桐花快开了，你帮我好生照料。”

桦九不服气：“我觉得有比它更重要的需要我关注。”

巳弋有点烦躁地说：“天塌了有神仙顶着，你一个灵官能做什么？缚邪他们都比你有资格冲在前面，你不必趟这趟浑水。”

这话听着难听，但也是事实。

桦九动了动嘴巴，终究说不出什么。

巳弋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又或者有什么预感，忽地转回身看他。

他深幽目光在桦九身上扫刮过几轮，严声嘱咐说：“给我好好守着家，若事结后我回来这地儿没了，唯你是问。”

谁都没有想到，那晚之后的再见，竟是诀别。

巨相阎魔现世不到十天，灵南祸源地生灵几近全殁，离午天尊池阳正神亲自上阵，只为争取一线生机。

其座下灵官沧迟留地护法，遣灵妖卉昭前往天垠帮忙。

天垠是祸起第二地。

因伤亡程度远不及灵南，坤元天尊稷引正神暂得喘息，于天殿与其余天尊天神商议对策。

惊寒彧终则留在天垠奋力抵御。

没有人有空追究巨相是怎么从往天混沌出来的。

灵南阵破的前一天，也是天垠覆没的当天，惊寒重伤才醒，缚邪被派来此地不久。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大概是被蛔瘴蒙住了，怎么也看不透天色。

从通天巨阵内看向外面，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血光。

惊寒坐在天垠山高处的竹亭里，瞧着这昏暗天地，眉目间尽是忧虑。大概伤还未痊愈，整个人疲态尽显。

他望向山下净水潭处乱窜的生灵，嗓音嘶哑：“天垠怕抗不了多久了。”

彧终站在竹亭护栏旁，只手触碰巨阵，恨声叹道：“按照这个进度下去，缚邪的能耐应该还能再坚持几天。我啊，只恨自己不如你们，帮不上什么大忙。”

惊寒摆摆手，示意他莫要轻视自己，改话道：“也不知道主神他们商议得怎么样了。”

“当初妄极神牺牲自己才将巨相阎魔封禁在了往天混沌。”彧终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这段时日翻阅了不少卷册，也没找到其他诛杀他的办法。可如今这世上，哪儿来第二个妄极神？”

惊寒闷咳两声，语气无奈：“五帝天尊还顶着这混乱世道，况且还有那么多天神，我就不信耐他不何了。”

“现在也只能等消息了。”彧终宽慰他，也宽慰自己。

惊寒闭眼运气：“待我伤养好之后，便不必劳烦缚邪卉昭了。”

彧终轻叹一声，调转步子正要帮他疗伤时，眼角撩到血阵外似有什么闪过。

他疑惑看去，却见巨阵上方不知什么时候悬了一团沉沉的阴影，在本浑浊的天地间确适得其反地清晰无比，愈来愈近。

惊寒被这动静吸引，缓缓起身，仰着脖子不自觉往前趔趄几步，站在竹亭台阶上。

在看清阴影里的黑眼后，他瞳孔猛然一缩，呼吸一滞，不敢相信道：“那是——”

彧终惊呼：“巨相！”

下一秒，一股压力扑面而来，飓风呼啸作响，卷起尘埃灰烬，势要将天地翻搅颠覆，弑护血阵也挡不住的杀气接踵而至。

衣袂翻飞，两人于疾风中站立，望着即将来临的灾难噩梦，犹如赤手空拳应对悬于头顶的血刃。

狂风阵阵肆虐后，巨阵屏障上惊现裂缝，条条细痕骤然游蹿延展。虽然有愈合，却也于事无补，这大阵，根本经不住折腾。

“裂了……”惊寒仿佛做梦般难以置信，心跳到嗓子眼，回过神登时扭头，慌忙说道，“去！去天殿告知主神！”

彧终却愣着，什么都没说。

忽然，他闭眼，抬手结印，沉声说：“且不说主神有令，我自当与你守着这里，临阵跑了算哪回事？”

“你下去帮忙看着阵眼。”他召出独属于自己的半人法相，下一秒腾飞而起，补着那些裂痕，空茫声音自上传来，“我势与天垠，同生死。”

后半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慢，也很重很重。

惊寒咬牙瞧着他，气得指骨都要捏醉了，恨不得使劲浑身解数去帮他，却始终是无可奈何。

他愤然转身，走了两步后，像是感应到什么，倏然回头，遥望那被庞大半人法相包裹的渺小身躯，眼眶蓦地润了。

惊寒拖着伤躯，一步一步倒退，视线始终放在彧终身上。

旋身消散前，留下一句沉又轻的话。

“山河替四季转，物换星移，天时变。”他轻笑一声，满是无奈，“彧终，愿你我，再逢山川无恙时。”

此刻的天垠山脚下，已经全然乱了套。

净水潭聚集的高阶生灵人人自危，他们瞧着天界的阵屏愈又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乱，自保都是奢望。只能等待破裂那一刹，等待死亡来临。

阵眼处守着的灵童也开始不安分，心不在焉的。直到惊寒突然现身，他们才惊然回神。

“惊寒大人。”几个灵童忙弯身招呼，多的话不敢说。

惊寒正要踏步进去，恰逢缚邪将卉昭替了下来。

他立马上前拉着卉昭，忧虑询问道：“如何了？”

卉昭只摇头，皱着眉头，殚心竭虑给了一个字——“难。”

意思就是，现在的情况，光凭他们几个根本抵抗不住。

“这弑护血阵唯一的缺点就是无法与外界往来。”惊寒勉强冷静下来，自顾自嘀咕，“现在必须得有人出去将此地情况送至天殿，传达给各神。”

不等卉昭接话，他忽然抬头，眼里关不住希望和恳切，手上不自觉抓紧了几分：“卉昭，劳烦你去天殿替传话。”

卉昭想也不想，拂掉他的手，淡声说：“出去？谈何容易？”

她倒不是不想离开这里，帮个忙把自己搭在天垠可不划算。就算这一遭躲不过，要死也该死在灵南，死在池阳身旁。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情况，里面和外面，哪面更糟一点还说不准。

卉昭不大情愿去冒这个险。

惊寒知道她的考量，低头沉思片刻，说：“你且自保，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卉昭不置一词，埋头思索，环臂的手卷着肩前的头发，手指卷动得越来越慢，逐渐停止。

如果有这句话，她平安出去的胜算又大了些了。

不过出于好心与好奇，她还是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惊寒只说：“天垠不能没有我。”

卉昭静静地看着他，再无言语。

好半天，她抛了个东西给他，转身说：“我且去报信，你们……可别死了。”

那是一根红羽簪，是朱雀一族的圣器，也是离午天尊池阳赋予神力的神器——赤离丝。

惊寒看清后愣然良久，扯出一个笑，退后一步，躬身作了个大揖，诚声道：“多谢。”

等他施术送走卉昭后，寒风更加猛烈，净水潭的生灵好些被卷上天。

惊寒一个伤残号，不仅顾不上自己，还得费劲搭救别人。

但终究是无济于事。

哪怕是五帝天尊联手对付巨相也够呛，更不用说他们几个区区灵妖，以卵击石罢了。

在漫漫长夜中，空中骤然爆发出一刹的光亮。

绚丽光彩陨落，那是彧终肉身消陨的一抹绚色，就那样燃亮天垠大地，只一瞬的耀光，从此黯落。

他的肉身化为尘埃，他的灵魂飘落世间。

惊寒瘫坐在地上，头靠净水潭沿，奄奄一息，半搭着眼睛，木然地看着一切。

直至最后一丝玄力消耗殆尽，手上红羽簪滑落，踪迹无所查。

惊寒合眼，陨殁。

恰好那一刻，天地崩塌，滚滚沙石翻涌跌落，冲向净水潭，飞尘四起，斥满了越来越逼仄的空间。

净水潭，作为天垠最后的灵物，被翻覆在尘土之下，埋着惊寒消散成灰的尸骨。

他与焦黑大地上融为一体，永远守护着天垠。

无愧于心，不负于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