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荣的视线恰好被松枝挡住,他俯视下去,只能瞧见个人影,看不清那位彧终灵官的模样。
接着,对方对着晚月做了什么手势,应该是招了招手。
晚月点点头,又对屈身关荣施了礼,说:“大人,我就先退下了。”
关荣应了声。
晚月走后,他正要下去看看这位灵官,结果对方先一步跑到他跟前了。
彧终灵官站在他脚底下,背手仰头,傻子似的笑着,打趣道:“关荣大人好雅兴!爬树呢?”
“……”关荣大人嘴角抽了抽,不大想理人,跳下来头也不转地走了。
秦玏习以为常,忙不迭跟上,落后半步,摸摸下巴悻悻地咕哝:“刚还睡一张床上呢,怎么这会儿不认人了?”
关荣猝然顿住步子,森森地看着他,以示警告。
秦玏无辜眨眼,又摆出一脸强颜欢笑,然后乖巧闭嘴,用唇缝挤出一句话来:“你把手给我呗?”
“干嘛?”
“做法。”
“?”
秦玏忽地攥住他手腕,正大光明地注视他。
关荣蹙额,动了动手还没来得及撤回,只觉得腕间被定住,一股强力灌入进来,他抗拒不了。
“你在做什么?”关荣又扯了扯手,还是徒劳。
秦玏并起两指,点在他额间,玄力起的一瞬,顺势捋平他紧皱的眉头。
他轻笑说:“距离上次强用灭兇刃还没过几天,我现在的体力再用一次可能不大行,只怕到时候咱俩都得折在这儿。我渡点玄力给你,就算像上次那样幻境异常,也不至于伤及你的根本。”
“那你呢?”关荣脱口而出,切忧目光与他对视,忘记挣扎。
秦玏逗猫狗似的点了点他眉头,得意说:“这可是我的主场,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什么了?”关荣反咬一口,冷哼一声,“我怕你死在这儿,我收魂不收尸,大发善心给你收了可没人给我收尸费。”
秦玏扯着唇角不说话。
关荣身上最硬的地方就是嘴巴了,秦玏新心想,得加个限定条件,目前所感受到过的。
玄力不再转动,秦玏却没收手,继续攥着他,玩笑说:“都说我不死不灭了。我要真死了,那一定是悖逆天道遭天谴死的,到时候魂飞魄散的,也不用你给我收。”
这话说得让关荣有点不舒服,奈何额头被某人指尖抵住的,他动不了,只得后仰半寸偏开头,岔开话说:“你怎么又进来了?”
一个已经说烂透了的话茬。
秦玏悠悠问:“关荣大人很失望啊?”
“谈不上。”
“那很意外?”
“一般。”关荣顿住片刻,发觉周身已经没有玄力入体了,自然撤开了他的手,“我以为你该回掌今道了。”
“放心不下你。”秦玏说。
关荣选择性忽略:“知道是谁的缠境吗?”
“你猜?”
“爱说不说。”关荣转身就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说说说,我说!”秦玏急忙跟上去,咳嗽两声,似乎有点难为情,“白皓年的。”
关荣微顿一瞬,慢了步子,没开口。
秦玏长叹一声,仰天摇头,说:“不用想了,就是人为。”
他起初也没感受到有缠的气息,直到关荣消失后,他才找到了幻境外的宿主,白皓年。
这都多少次了?
正常人的思维,到了这一步,再怎么着也会对白皓年起疑心了。
但关荣就是那个非正常人。
秦玏斜他一眼,装着答案问:“你还是信他?”
“你以为呢?”
秦玏点点头,侧首打量他完美的侧面轮廓,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你就没怀疑过我?”
关荣也装糊涂:“怀疑你什么?”
“万一是我请君入瓮呢?”秦玏窜到他跟前,转身后退着走,背手瞧他,“你看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好像进缠境每次都是少不了的流程?”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关荣对他的自觉感到满意,让他膨胀了会儿才说,“不会是你。”
语气十分笃定,就跟先前他说信白皓年一样。
关荣对于白皓年的信任,除了这些年的相处,还有与生俱来的直觉。
而对秦玏的信任是有所不同的。
尽管这个人油嘴滑舌、不着正形,关荣依旧不会对他有所怀疑,像是根深于内心的,莫名其妙就有种子埋下,再一步到位长出来。
而且,从秦玏的所作所为就更能断定不会是他了。单凭上次强破幻境就可以定论,这人总不会是想害自己的,更别提他在自己使用魆明锏时的态度。
所以当拓清不让关荣和掌今道走动时,他怀疑过掌今道的所有人,除了秦玏。
秦玏听了这个答案,又抑制不住嘴角重重地点头,赞同得不能再赞同,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就差拍手叫好了。
不懂他乐个什么劲儿,关荣很克制地没白他一眼,加快步伐把他甩在身后,下达任务说:“找宿主。”
两人寻着天垠山绕了两圈,半天下来,除了晚月,就没见到还有其他人。
畜生倒是不少,真畜生。
生怕错过一点消息,不仅试探屋里家狗路边野狗,连有个红蓝配色的鹦鹉都试探了大半天,就因为像白皓年本相的毛色。
但遗憾的是,都不是。
山崖高处的竹亭,薄雾弥漫,野花遍地,开至竹亭围栏外。
那是弑护血阵能罩到的最高点,法阵外的瘴气触手可及。
关荣站在竹亭里,抬手触碰那个无形屏障,荧光屏障回以一个水波似的漩膜。
他手指跟着漩膜痕迹游走画圈,凝声说:“我总觉得,我见过这场面。”
秦玏坐在石凳上,手搭石桌,撑着下巴望他背影,笑说:“巧了么不是?我也这么觉得。”
关荣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莫须有和强行莫须有的话题。
他收回手,转回身看秦玏:“你怎么想?”
“等是等不来的,”秦玏开肩伸懒腰,偏头俯视悬崖底下,语气沉重下来,“下山看看吧。”
山下遍地不生草,只有烧成碳灰般的大地,以及过目难忘的遍野横尸,人的妖的甚至魔的。血水淌过地裂的沟壑,与焦黑大地融为一片。
这是天垠,书册上记载的,五地里灵物最多的地方,现在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灵物过活的痕迹。
那些暂时幸存的人妖魔,无不争先恐后得抢着从天垠山山脉流下的净水。
关荣走得很慢,穿行在漫漫生死之间。
他哽下言语,刚刚在山上就看见过这副情景,现在近距离再看一遍,只觉得冲击更大。
秦玏冲上去,有意无意地挡住他视线,抓住它眼球,指了指前面,法阵的中心,也是玄力最为充沛的地方,说:“阵眼在那儿呢!”
那也是一块焦地,支楞着倾塌的屋脊,周围守着几个人,看上去和晚月一个年纪,应该都是护法灵童。
灵童的背后有一个小阵,屏蔽了外面的视线,里面什么都看不清。
灵童们感受到有人靠近,倏地睁开眼,朝他们行礼。
“惊寒大人,彧终灵官。”
关荣瞧着模糊的屏障,装得自然:“缚邪大人怎么样了?”
“暂时无碍。”
就在关荣准备再问些什么时,小灵童们再一次朝着他们作礼,准确的说,是朝他们身后的人作礼。
灵童们齐声道:“卉昭大人。”
听见这个名字,关荣僵愣了一瞬,转而反应过来。
刚刚晚月说过,陈卉昭要来天垠帮忙。
下一秒,秦玏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
“这么不见你意外?”秦玏还搁一旁挤眉弄眼的。
关荣漠然回应:“我知道有她。”
秦玏好奇:“那你知道的,还有谁?”
“拓清、北月、钟唯、白皓年,”关荣列了一批老熟人的名字,想到什么骤然缄口,半天才补充上最后一个,“羿玦。”
灵官灵妖什么的,说起来也麻烦,依照秦玏的脑子,应该能反应过来,关荣就没多做解释。
秦玏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不说话。
对于羿玦在这个背景里这件事,他并不意外,只是奇怪关荣对羿玦的态度,好像没那么肯定?
这时,卉昭上前来,朝他二人点头,示意招呼。
她齐腰长发简单盘了个单螺髻,用红羽簪簪着,穿着和他俩一样,很符合幻境里的时代背景,样貌和幻境外的当下没什么变化,依旧明艳动人。
只是这时期的她稍显稚嫩,不管是面容还是言语。
卉昭噙着客气的笑:“听闻先前惊寒大人于阵中受伤,不知可都痊愈了?”
关荣被拉回思绪,也颔首客气应:“尚可。”
卉昭点点头:“你且多加休息,这里有我和缚邪就好。现今四天尊都聚在天殿商议对策,总有办法对付巨相,不至于搭上性命。”
至于!很至于!关荣此刻很想反驳这么一句,不仅很可能自己没命,最后连五帝天尊一块搭上了。
但他千言万语只化作三个字:“劳烦了。”
卉昭想起什么,空手化出木盒递给他,说:“这是池阳正神吩咐我交于你的丹药,用于养妖元。”
“劳烦卉昭大人替我多谢离午天尊了。”关荣接过手,像模像样揖了一礼。
“客气。”卉昭回之一笑,转而望向不远处因争夺水源而抢起来的人妖魔,蹙了蹙眉,不禁疑惑,“两位……不去处理一下吗?”
秦玏也疑惑“啊”了一声,正要问处理什么,关荣就拦住他口舌。
“自然,稍后就去。”他收好盒子,迅速挡在秦玏前面,怕他乱说话,礼貌颔首,挂着淡淡的笑。
秦玏摸摸下巴,看看水源处又看看关荣,百思不得其解,传话问:“处理什么?”
“不知道。”
“那你应得这么顺口,我以为你知道呢。”秦玏登时瞪大眼睛,要不是有外人在,他下巴也要落地上了。
关荣对着卉昭依旧是笑着的,对着秦玏的后脑勺恨不得当场捏个脸出来表达自己的无语,他说:“不然和你一样傻傻地问?”
秦玏原地化身马屁精,心中给他竖个大拇指,言语里尽透露着赞叹之情:“关荣大人威武。”
卉昭没起疑,望向屏障,说:“那我去看看缚邪。”
关荣秦玏两人就给她开路。
见她背影消失,两人才又开始讨论起宿主来。碍于有灵童在,他俩不敢经口。
秦玏侧身看着净水根泉处称得上穷凶恶极的各类生物,猜测道:“会不会就是里面的幸存之一?其实真实状况已经死了?”
这么说的话,缠果应该是天垠山山脉的净水。思及这里,没等关荣发表意见他就自己否定了。
现在那净水就大敞在那儿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弱点大摇大摆地展示给别人呢?
没可能。
关荣当然也想到了这点,正要设想下一个死因时,小阵屏障起了波动,里面退出一个人来。
两人被拉回注意力,齐齐回头看向他。
那人背对他们,身量和关荣相当,长发高束,用个桃木簪子挽着。
他朝愈合的屏障作了一个揖,高声道:“那就辛苦卉昭大人了!”
等他整个人转过身时,关荣只觉得整个缠境都凝固了,连空中穿梭的无尽灰烟都定格在这一画面里。
关荣僵在原地,瞳孔微张,倒映出白皓年那张笑脸,呼吸停滞一刹,整个人愕然无措。
秦玏微狭眼睛,“啧”一声,整个身子转回来看那人,也满眼的难以置信。
白皓年的往世身份是巳弋正神、祈旻天尊座下灵妖,缚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