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65章 灵官

黎明破晓，血色晨光将天地割裂，侵染一片长线，化成血光长龙，笼罩于大地之上，腾啸九霄，飞落至阔天尽头，死死压迫着地平面。

尽头的连天野火蔓延广阔，火蛇迅速游窜，烧得昏天地暗。

战火坠落，十里生灵覆灭成灰。广袤大地上，人妖魔鬼混杂无序，慌忙抱头逃窜。

巨玄法阵自天笼罩。

只有千丈之高的山峰上，还留有一片清地。

清地之上，有个深而广的山洞。

关荣就是在这个山洞里醒来的。

身体底下的石床生硬，山洞四壁挂着火把。

轻风惊掠幽幽洞火，地面留下凹凸不平的石壁倒影，时长时短，总是被拘以方寸之地。

一个固影怎么也逃不出的怪圈。

关荣睁眼时，还有点头晕。

他刚刚坐在自己房间小沙发上闭眼修养来着，结果猛地一阵眩晕，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尽管他知道自己进了缠境，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怪在——轮回道上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捂着头，半含眼睛，缓慢坐起身，看清了四周。

结合周围的环境，关荣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山顶洞人，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不过，好歹自己穿的也还算有模有样，不仅不像什么原始人类，反而有点衣袂飘飘的样子——如果没有那些不合时宜的血迹的话。

所以下一秒他就打消了山顶洞人的想法。

至少那些人的生存环境里不会有这么一件勉强高档次的衣服，也不会有周身血迹却明显不是被野兽粗蛮留下的伤口。

关荣下床扶着石壁走了几步，虽然那些伤口还是钻心地疼，好歹身子没那么无力了。

这才像活着。

正要出去弄清状况时，有人进来把他堵住了。

对方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大概十三四岁，虽然天真，但也有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忧虑。

晚月瞧他下床走动了，瞪大眼睛微张嘴巴，略显惊异。

“惊寒大人，你醒了？”她端着些吃食，朝着关荣福了福身子。

“嗯……”关荣没明白自己是哪门子大人，她这又是什么礼法。

晚月将东西放在石桌上，随后稻草人似的立在旁边一动不动，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扣得紧，整个人略显局促，显然是不怎么习惯和别人相处。

关荣瞥了她一眼，说：“我出去看看。”

“不必了大人，”晚月叫住他，低垂着脑袋，“外面情况还是不大乐观。”

“怎么个不乐观法？”关荣反客为主，无意地摸索石壁，头也不回。

“巨相阎魔不知所踪，蛔瘴还在从南肆虐，被腐浊的生灵已经挽救不回来了。”晚月说，“你昏睡的这几日里，祈旻天尊已经派了缚邪大人来替你。”

关荣恍然一抬头，手指微蜷稍顿，抓紧了硌手粗糙的石壁，心中顿时明了，这是阴阳境。

这一次，他来到了天地开辟后最为混乱动荡的时期——阴阳境裂。

他记得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天地初开时，偌大世间，只有混沌初诞的两元生。

一元生神妄极，一元生魔巨相阎。

天地相立、阴阳相冲、神魔相对，自有物诞生，就有了分明善恶和正邪之界。

如果能平衡世间，按照万物法则相存相续，无异于是最好的结果。

但能量绝对守恒在神魔二者之间是不存在的存在。

这也注定了，神魔的治辅总会失衡。

凡尘之下，极天圣明同滋万物，渐渐的，新绿横生，山高水流。

世间有了生灵，自然，也有了恶念。

在善恶不平衡冲击下，巨相阎魔一天比一天暴戾凶残。

在事态尚可控时，妄极神以己法身为器皿，封印住巨相阎魔，重归往天混沌。

万物生灵才能在战火未起时得一片净土，开花、结果、生妖。

后来，天地万灵化元，五大天尊出世，理所当然的，魔物也横生不断。

神魔不是一定不相容的，神有坏的，魔也有好的，但只要平衡众生的天平没倾塌，就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

更何况，魔物自渡成神的不在少数。

这一切都被平衡得很好，直到九万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往天混沌的巨相阎魔忽然横世。

巨相临世，阴阳境五地全然崩盘。

五帝天尊以神骨铸锏，弑杀巨相阎魔。混战导致阴阳境裂，五帝陨落后，天地几近重开，才有了三道三界。

“现在时局如何？”关荣装腔拿调地问，很对这背景的胃口。

聊了那么几句，晚月也稍稍放松了些，耷拉了脊背，站得都没那么周直了。

她说：“黔渡和钏离暂未被影响，桷东尚在可控范围内。灵南为祸源，当属最乱，离午天尊已经亲自上阵了，所以卉昭大人将来天垠帮忙。”

“……卉昭？”关荣小声疑问一遍，满是不可思议。

对了，北月才说了，陈卉昭就是卉昭，姓氏是她自己后来加上的，他反应过来了。

关荣想了想，晚月称自己为“大人”，所以现在自己的身份，和她口中的缚邪还有卉昭是一样的。

既然陈卉昭在，这么说，拓清和北月也会在了？

关荣跟着晚月的思路，循循善诱地问：“那拓清大人和北月大人呢？”

果不其然，晚月说：“北月大人守在桷东。拓清大人还在天殿与四天尊商量对策。”

钏离、桷东、黔渡、灵南、天垠，阴阳境五大分地，五帝各掌一方。

阴阳境沦陷一半，按照这个进度，离五帝陨落应该还有些时日？关荣心想。

或许这对命悬一刻的千万生灵十分重要，但对于幻境里的关荣，他没有心思去关心五帝什么时候陨落。

他现在只需要清楚一件事，宿主是谁。不然跟着万千生灵和五帝陨落的，今天之后，还得再加上一个他了。

目前所知道的，拓清、北月、陈卉昭，可他们都是阴阳境的幸存者，缠境不可能复刻的是今世。

哪怕再过十万年，只要他们不死，于他们而言，都是今生记忆中的事。

关荣猜想，难道轮回道里，有谁的前身是在阴阳境裂时命陨的？

总不能是自己的吧？

就算自己真在阴阳境存在过，九万年，要是按照一千年一轮回，那也是好几十辈子之前的事了吧？兇都窥探不到，更何况缠呢？

可现今轮回道里，他想了想，难道是秦玏的？

掌今道的人也会被缠附身吗？这似乎是个悖论，关荣又否定掉了。

提及掌今道……

关荣踱步回到石床上坐着，朝晚月招招手，问：“钟唯在哪儿？”

晚月皱皱眉，眼睛转了转，神情有点一言难尽，挠挠脑袋说：“现今天地乱成这样，钟唯灵官当然是和北月大人守在桷东了……”

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惊寒大人”一醒来就要把所有人都问候一遍，从有关的到无关的，甚至与他没有往来过的。

关荣不傻，听她那样说就知晓，五帝天尊带的第一批煞缠者叫“灵官”。

但他还是不免奇怪，尽管他对问题的根本奇怪过很多次了——为什么那些书册从来都没提过灵神这个职位？

没有灵妖，也没有灵官。好像这里的一切才是胡诌的天地，和他固有印象里的阴阳境完全对不上号。

关荣又问：“羿玦灵官呢？”

“谁？”晚月神情疑惑，浑然没听过这名字的模样。

“……惊寒大人莫不是傻了？”她把这句话闷在心里的。

关荣眉眼微动，瞧她那模样，不似撒谎。

他不由得怀疑。

难道说北月在骗自己？可那会儿她的细微表情分明告诉自己，羿玦就是所谓的灵官之一。

但为什么晚月不知道这个人？这个时间节点，半神体煞缠者都达到了空前绝有的庞大数量，总不能作为第一批煞缠者、五灵官之一的羿玦还叫不上号吧？

或者说，羿玦以前不叫这个？

关荣想不明白，还是找宿主吧。

他起身抻抻肩背，下一秒瞬间没影儿，山洞里只剩下一句回声。

“我出去看看。”

“大人，您伤还没好呢！”晚月慌忙提裙，小步追上去。

天垠山山脉相连入云，都说高处不胜寒，这地儿却整山的郁郁葱葱，花草树木长势比哪儿都好，就连补养生息的灵物都比其他地方多。

半山腰以上尽在薄雾里，层云叠嶂，底下望不穿，从上却能轻易眺到山底下。

这里没有高耸屋殿，只有几座木屋，尤像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

但也差不多，这是某天尊手底下神官灵妖住的地方。有的天尊不喜花里胡哨那一套，也会跟着神官灵妖住。

关荣出了山洞在石路小道上转了几圈，找到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一棵崖上雪松。

他轻巧攀上去，坐到厚实枝桠上，将山底下的一切情景装入瞳孔。

通天巨阵运转下，玄力笼罩一片，看不到尽头，四溢的瘴气被挡在法阵之外，法阵之下的涂炭生灵才有了微弱生息。

尽管战火不熄，活灵挣扎、死灵成山，至少里面暂时安全。

晚月追上来时，关荣怔坐在那儿。

山风吹起他的一片衣袂，疯了一般肆扯飘扬，像是无声的咆哮和抗议，最后挂定在了松叶上，一动不动，只剩叫嚣后的苍凉。

关荣只觉得眼前模糊，比上次入幻境还要看不清。可就在刚刚，他那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那么清楚。

很奇怪，哪怕缠境会磋磨他的能耐，借着惊寒的身体，他也不至于没有玄力。

直到酸胀眼睛不受控制地一眨，手背热温传来，他眼前恢复清明了。

关荣木然低头，瞧见了手背晕开的透明泪珠。

晚月哽下千言万语，别开脸，言语不忍：“大人，您别看了吧……”

关荣默默擦掉手上湿迹，又抬手抹掉脸上的痕迹。他想起先前晚月说的话，淡声问：“缚邪大人呢？”

“镇守在弑护血阵下。”

关荣点点头，又问：“天尊呢？”

宿主会和缠境里的任何人挂钩，所以，无论身份的大小，关荣都不能放过。

然而，他又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灵妖跟的是谁，只好按着套话来。

晚月恍然“啊”了一声，哑巴半天才理所当然道：“稷引正神当然在天殿啊……”

她刚刚在疑惑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惊寒”话里有问题。

明明自己前脚才说过，四天尊在天殿商议对策。而且他们这些灵妖灵官，一般不是称自家天尊为“主神”，称其他四天尊才为“天尊”吗？怎么突然开始见外了。

她觉得眼前这人躺了这么久，多少有点健忘了，或者说，之前被法阵反噬后伤了脑子。

关荣这边还盘算着，稷引正神，那就是坤元天尊。

谁会和坤元天尊有联系呢？对了，他恍然想起，跟着稷引正神的，除了自己这个灵妖，是不是还有个煞缠者？或者说灵官？

正要开口再问时，只见晚月俯首微蹲，对着雪松背后小道上的什么人福礼。

她嘴上招呼道：“彧终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