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野狐狸:“我没有名字。”
林皌:“你的家人呢?”
野狐狸:“我没有家人。”
林皌:“那你有什么?”
野狐狸:“我有你。”
“……”
这天起,林皌的屋子里新添一位成员,野狐狸死皮赖脸换来的家庭地位。
她年纪小,每次出去捕食都是九死一生,这次死里逃生也是她运气好遇上林皌。
也亏得她机灵,人小鬼大,瞧着林皌虽然是个不好惹的冷面胚子,但胜在心肠软,她直接磕头认哥。
野狐狸痛哭流涕地抱着林皌大腿:“我祖宗十八代都死光了,天煞孤星生存不能,天天被野兽追被厉妖捕,能活到这么大已经是奇迹了。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我两命,我给你造二十一级浮屠。”
“?”林皌感到疑惑,“不应该是十四级吗?”
野狐狸指了指他怀里的兔子:“你救的这只畜生不是动不了手吗?我替它造。”
林皌其实想说,这畜生是救自己的那个……
“你想收留她吗?”林皌低头问怀中的兔子。
兔子往他咯吱窝钻,一脸不愿面对。
“不想?”
兔子不动。
“想?”
兔子还是不动。
“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这句话林皌对兔子说了无数遍,兔子也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
它又何尝不想开口呢?
见他有动摇之色,野狐狸揪着他软肋又一通输出。
“你要是让他收留我,我认你做大爷!”这是野狐狸对兔子说的。
兔子不理人。
野狐狸又试探说:“认祖宗吧?”
兔子还是不给信儿。
野狐狸不得法了,自暴自弃:“那我总不能认你当嫂子吧?”
兔子动了动耳朵,从咯吱窝拔头看她,嗅了嗅,颤动胡须。
林皌:“……”
野狐狸喜出望外,逮着兔子左看看右看看,嘀嘀咕咕:“你这是公的啊!公嫂子?”
林皌:“……”
林皌已经招架不住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野狐狸要是真留下来,家里也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而且兔子好像也同意,最后他也顺理成章把人收了。
野狐狸问他:“哥,你叫什么?”
“林皌。”
野狐狸看向兔子:“嫂子叫什么?”
“……”林皌无语半晌,“小白。”
野狐狸指指自己:“那我该叫什么?”
林皌仔细想了想,比上次给兔子取名还认真。
最后一脸严肃地说出了他给野狐狸取的名字。
“林小皌,叫你小皌吧。”
“……”
很敷衍。
如果兔子能说话,这会儿大概也被无语得说不出话了。
他们不知道是,其实林皌只是想听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而已。
因为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他的名字在外人眼里叫做“怪物”,就连唯见了两天的母亲也没这么唤过他。
所以,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个“小皌”是对自己喊的还是对野狐狸喊的。
林皌知道自己不讨喜,所以族中的历练日他从来不去,自然也不会带小皌去。
唯有一次破了例,那时候他大概近两百来岁,还是个小妖。
那日,妖界连天湖。
林皌正拿着小铁锹在湖旁捯饬,兔子就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小皌找来的时候,林皌刚把种子埋下去。
“哥,你在干嘛?”
“种树。”
“什么树?”小皌拈起多余的种子看了半天,没认出来。
“梧桐。”林皌把脚下土地踩严实了。
小皌把玩着种子,撇撇嘴:“我不喜欢。要不然种紫罗兰吧?也是紫色,还比梧桐花好看。”
林皌却摇摇头,说:“小白喜欢。”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的?”
林皌摸了摸肩头上的兔子,没说话。
以前还住在山洞的时候,兔子给他找完食物回来,总是会衔株淡紫色的梧桐花送给他。
妖界没有四季,这些东西却是常开。
先前他在自己住的屋子跟前种过一棵,但是没能养活,这才想起连天湖的这片地土地肥沃,说不定能种活。
小皌问他:“那你喜欢吗?”
林皌想了想,答:“应当是喜欢的吧。”
小皌把种子还给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哥,都这么久了,你想到让它化形的办法了没?”
“有点眉目。”林皌皱了皱眉,用铁锹在地上划拉出几个点,“我属阴,它属阳,我从古书上提取阴阳属性特征,研究出一个阵法。”
“什么阵法?”
林皌自己研究的,没个名儿,就随口说:“子午阵吧。”
小皌很欣慰他没用“阴阳阵”这个名字。
她问:“这要怎么用?”
林皌捏捏兔耳朵:“借助我的躯壳让它修炼,根基筑牢了应该就能成。”
“有危险吗?”
“如果能按时从我体内出来,就不会有事。”林皌想了想,“不过现在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
“路长老的魂汇丹。”林皌说。
小皌若有所思说道:“我听说再有两个月的历练日由他主持,如果赢了,就可以让他带修一月。我去试试?”
林皌提着兔子耳朵,点了点它鼻子,轻声说:“我亲自去吧。”
场景飞速转换,空隙间,一直旁观的秦玏抽了口气,身侧手指微蜷。
他侧头盯着关荣,声音不自觉发抖:“他赢了吗?”
关荣握着拳头没有答话,因为他也不知道。
“赢了。”皌仙姑抬头吐气,无奈一笑,“但他死了。”
瞬时间,往境从湖边转到了历练的林子里。
林皌披荆斩棘,厮杀妖兽。在期间,他遇到了羞辱自己的廿望,也遇到给自己解围的田溯。
作为报答,在田溯遇危时,他也伸以援手。
他老实本分地结束了这场历练,九盏灯笼,全场最多。
但等着他的不是嘉奖,而是责问、鞭笞、监禁。
因为田溯死了,廿望说,是他害死的。
残害同族,林皌本来就有别样的传闻在身,其他人更是深信不疑。
他不服,他想辩解,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其他人奈何不了他,四大长老就联手封禁了他的玄力,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扔到野林里。
纵使他有再大的能耐,也应付不了四个大妖。
最后小皌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
小皌扒着他眼睛,眼泪止不住掉:“哥!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林皌只觉得疲惫,眼睛睁不开,只是扯了扯唇角回应她。
他张了张嘴,说话声很小很小,小皌得捧着他脸附到他耳边才能听清。
“我死了,他们肯定要为难你……”林皌睫毛微颤,极轻极轻地皱了皱眉,然后手上一动,拼尽全力才释放出一点玄力。
随后,小皌感觉到脚踝有异,她慌然无措地低头,一根长骨缠了上来,从脚踝到小腿。
“……有了这个,他们不敢动你。”
喉咙被血堵住,林皌已经喘不上气了。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想,或许自己真的是怪胎。
因为他的骨头,能让一些低阶生灵能起死回生,也能当做别人的护身符。
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让别人知晓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被剔骨了。
那些人会压榨完他最后的价值。
小皌仍惊慌失措着,手忙脚乱地给他治愈伤口,却都是徒劳。
她哭花了脸,气急了质问自己:“为什么没用!为什么没用!哥,你别走……”
“保护好自己,”林皌用着气音,沙哑不清,“替我护住它……”
微风过,白发少年垂头,十字架上再无动静。
小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治了一个又一个的伤口,喊累了治累了就坐在旁边,也不动了。
林皌死了,她的哥哥死了。
生于野林,终于野林,林皌。
小皌把林皌从十字架上解下来,补上了那几个难看的血窟窿。
她背着林皌,但比他矮太多了,不得已让林皌脚尖拖地,留下一路的血印子。
兄妹俩一步步穿过林野,来到连天湖。
那棵梧桐树长势良好,已经和小皌腿上缠的骨头一样高了。
她一抔土一抔土地把林皌埋在小树苗下,用另一种方式守望。
小皌整个人已经麻木,感觉不到难过和其他的情绪波动。
不出意外,她回去的时候,那些人在门口堵她。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近不了身,又羞又恼,却也没善罢甘休。
他们动不了人,就去屋子里洗劫。那些阵法草图、兽皮古书、珍贵草药,凡事见过的没见过的、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抢走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林皌有一个遗愿,他想看兔子化形。
但第二天,兔子也死了。小皌又哭了一场,把兔子埋在林皌旁边。
后来,那棵梧桐疯长,却只长个子,都快窜天了总是枯枝败叶,难得长出新绿,更不见花。
每每有妖将入轮回道时,它才稍微动动,于是有了戏称——飞升树。
再后来,小皌成了皌仙姑。
往境的最后,是皌仙姑跪坐在连天湖的古梧桐底下,捧着新土。
林皌和兔子以及这棵古梧桐的由来,也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皌仙姑手上一收,玄力流窜,往境骤然变幻。
上一秒还在连天湖旁,现在已经回到了忘川关荣的房间。
皌仙姑由蓝转褐的眼瞳里倒映出关荣的脸庞,那张和林皌一模一样的脸。
她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关荣垂头沉默,眨眨眼觉得不自在,索性闭上,似乎是不愿面对。
皌仙姑说得对,他和林皌这个人甚至找不出不像的点。
他隐约能猜到林皌和自己之间的联系,只是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走一遍那不为己知的过往。
他有好多疑问。
他想,北月是不是骗他的,自己上辈子不是将军,而是狐妖?
可这都七万年了,按照常理来,林皌也该是他上上……上辈子了。
皌仙姑在这儿,那那只兔子呢?转世成人了吗?
自己和林皌到底还算一个人吗?
正想着,肩膀忽然被人握住,关荣神思被拉回来。
他抬眼看去,同样目睹一切的秦玏对他挤出一个笑,捏捏他肩,语气轻松:“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七万年了。
“我知道。”关荣缓慢开口,轻笑一声。
像是自嘲。
明明是自己要求看的,到头来最接受不了的人还是自己。
皌仙姑:“所以,你是他的转世吗?”
关荣坦然面对:“不出意外,应该是。”
“那我可以叫你哥吗?”皌仙姑小心翼翼地试探。
又是一阵默然,关荣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低头想了好久好久。
关荣松了口气,顺便松了紧绷的神经,说:“随便你。”
“等等,我有个疑问。”秦玏摸摸下巴,问皌仙姑,“你恨他们吗?”
“能不恨吗?”
秦玏更疑惑了:“那上次我们途径那地儿你还帮他们拦着我们?”
皌仙姑轻咳一声,然后开始含糊其辞:“伸张正义可是进轮回道的考核标准,替族争光表现良好更是加分项。”
“……”
她都错过好几次机会了,前段时间眼见着那棵梧桐树又有动静了,她可是比谁都积极。
皌仙姑挺直身板,说话比刚刚有理了些:“而且那地儿人都换好几批了,自作孽都是短命鬼,先前欺负他的早死得差不多了。”
“廿望呢?”秦玏问,“这个人怎么死的?”
皌仙姑听见这个名字皱了皱眉,极不情愿地说:“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