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荣了然点头,收了花枝,转身给她倒水。
“我长得和他很像么?”
“对。”皌仙姑目光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游移,“我甚至找不出你们俩有不像的地方。你喜欢梧桐花吗?”
“如果有人送我这个,我会很开心。”关荣抬头想了想,指腹摩挲着玻璃杯,“大概是喜欢的吧。”
他想起好久好久之前,他才搬到人界去那会儿。
他住的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一年四季轮转,绿了黄黄了绿,总是不开花。
他时常盼着,有时候收完魂回来还站树底下看半天,可直到那个地方覆灭又重建,他也没等来花开。
总是有遗憾的吧。
“我想看看他。”关荣递水给她,清眸微闪,“你能做到吗?”
皌仙姑手在半空顿住两秒,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叹声说:“我无法知晓他的一生,因为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吃过很多苦了。”
“我不强人所难。”
“不为难。”皌仙姑低头,轻吐一口气,“我只是想说,我只能看见属于他的一点。你要看看吗?”
关荣思索片刻:“如果可以的话。”
皌仙姑点点头,目光落向白皓年。
“那你们聊?我去陪同矜他们打几把。”后者很识趣地带上门出去。
关门声戛然而止,屋子里静默少顷。
“我要在这里用玄力复刻一个大的往境,”皌仙姑起力时神色犹豫,想到先前的不愉快,事先开口,“你信得过我吗?”
关荣轻笑:“你既然能身处轮回道,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得了准,下一刻,皌仙姑眸子由褐转蓝,手上玄力赫然爆发。
红色玄力充满整间屋子,她一手抹过掌心,朱血落,顺着玄力包裹住了腿上的白骨。
“悬骨生境,祉从洄往,入!”
眨眼间,小屋幻变场景突转,撞入眼眸的,只有一汪湖水。
找个地方关荣知道,妖界的那片湖。
他正要转身找那棵古梧桐时,肩膀冷不防被人搭住了。
关荣还想着,皌仙姑这么自来熟的?他眉头不展,想要结束这一自认为的亲密行为,结果转头一看,是秦玏。
关荣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秦玏一脸委屈,没气儿似的搭耸着头,都快和关荣脑袋靠一块了。
他反问:“你还好意思问我?关师哥啊,你是不是想憋死我?”
“……抱歉。”
刚才两人在外边聊了半天,把衣柜里的秦玏给忘了,这下阴差阳错被带到了往境。
皌仙姑也没想到还多了个人,以为哪儿失误了,要不是关荣反应快把她拦住了,她起手就要把人解决了。
来都来了,现在把人赶出去还会破坏往境,只得一起看了。
往境铸建好,依稀能看出来,这是近七万年前的妖界,这片湖还没有那棵梧桐。
林皌生于整七万年前,生于这里。
他出世的那一天,风平浪静,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孩子的诞生,可他此生的走向却从不普通。
据传,他母亲怀他时,腹中有五子,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而他的父亲,也在这一天进林捕食再也没回来过,从此不知所踪。
或许,他的生日就是他父亲的祭日。
自那时起,就有了此人不详的传言。
有人说,他母亲腹中胎儿都是被他咬死的,也有人说,他的手足以及自己的父亲都是被他克死的。
传言不到两天就传遍了,林皌才落地那会儿,林父出了事,他母亲本来就不待见他,这些风言风语更是使得林母对他没了感情。
林母抱着那只狐崽子,冷眼看了会儿:“扔了吧。”
林皌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眼睛都是刚睁,第二天,他就被甩到山洞了。
同龄人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时,他只能睡在硬石板上,谷草都没有,因为他没有力气去捡。
他甚至连祈祷那些妖兽别吃他的神智都没有。
神奇的是,他在山洞里平安度过了十多天。大概是林母仅存的善念,把他丢在了一个周边凶兽不多的山洞,想着让他多活几天再自生自灭。
那天,洞里来了只兔子。
那只兔子在奄奄一息的林皌周围嗅了嗅,然后出去。再回来时,兔子带了些野果浆水来。
林皌牙口不利索,那兔子还碾碎了喂他。
毫不夸张地说,是那只兔子把林皌带活的。
有了意识后,林皌就在山洞里勤修苦练,兔子有时也动动,懒的时候就躺林皌旁边。
后来林皌修成人形,那兔子还是一团。那时候他才知道,这兔子只有灵性没有灵根,修不成人形。
在这地界,能活这么久并且能也是奇迹了。
林皌十三岁的时候,他回去找过林母。
狐族群居地照旧光鲜,那些人形的狐形的,都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
林皌抱着兔子,穿过众人的目光,来到所打听到的木屋前。
他揉了揉怀中兔子的耳朵,鼓起勇气对着木屋喊了声:“母亲。”
林母出来将人打量半天,没认出来,疑惑道:“你是?”
林皌低头无言半晌,摸了好几遍兔子脑袋。
“我是林皌。”他顿住片刻,“是您的孩子。”
林皌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记忆起长于野林,终于野林,本来该是“末”。
又因为自己头发是白的,他就取了“皌”字。
林母哑口无言,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握着少年的肩膀端详半天,登时哭了。
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或许是有悔恨的。
那天,林母让他搬回来住了。从此,这个少年才有了家。
但林皌并不受族中同辈的喜爱,他们都听说过那个传闻。
“哟!天煞孤星!”
“你好奇怪啊,你头发怎么是白的啊?”
“你的兄弟姐妹还有你父亲,都是被你克死的知道吗?”
“你还回来干嘛?怪物!”
……
一群人围着林皌转,说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揪着他头发逼着他听。
他只当充耳不闻,但手上那只兔子听了还急得不行,跳起来咬了好些人。
那些人咽不下这口气,就要把兔子抢过去,林皌不让,拼死护着。最后两拨人大打出手,准确的说,是一拨人和一个人大打出手。
他不敢给自己母亲惹事,反正,人少吃亏,他回去的时候浑身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好歹兔子是护住了。
他对兔子说:“我都没计较,你又何必?”
兔子急得跳脚。
林皌安抚兔子:“我没事。”
兔子还是不服气,轻咬他虎口。
林皌说:“不准惹事,下次我不护着你了。”
兔子这才老实了,蔫巴巴拉怂着脑袋。
“唬你的。”林皌小声自言自语,没让兔子听见。
原本他以为安心过活不惹事就好了,可后面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怀疑,或许那些所谓“不详”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甚至可以说,他几乎是信了。
因为他搬回来没两天,他母亲外出时被其他凶兽猎杀。
这件事还闹到族中长老那儿去了。
可林母确实是自己不小心才惨遭杀害,理论上和林皌八竿子打不着,他们总不能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判他的罪,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妖界没有白喜事,林母死后,林皌学着人类的做法,屋子里外挂满白绫白灯笼。
他没找到林母的尸骨,只给她立了个灵位。
林皌抱腿孤零坐在地上发呆,兔子就在他肩头一个劲儿地蹦,时不时舔舔他头发。
他把兔子揪下来放膝盖上,头埋在它肚子那儿。
“我是怪物吗?”他的声音很平静,深陷自我怀疑中。
兔子后腿蹬他脸。
“我克死了我的母亲。”
兔子蹦起来朝他啐口水。
林皌不恼不怒,也不说话了。他抱着兔子倒在地上,就那样睡了过去。
那以后,林皌就处于放养状态,族中的边缘人物,有没有这个人都无足轻重。
而那些视林皌为不祥的人,依旧不待见他。
但他们厌他、恨他、憎他,却从来不敢招惹他。
因为林皌天生怪胎,他的血能救人也能腐浊万物。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纯粹是先前打出来的经验。
他们以为林皌不还手就是好欺负的,但后来欺负人的次数多了,某次林皌没忍住,用血把人伤得狠。
准确的说,是他母亲去世后,他才崭露锋芒、和人硬刚的。
直到这时,这些人才发现,林皌不是软弱,以前只是不想或者不屑和他们计较。
但该厌恶还是厌恶,只是少了动手动脚招惹他的人。平时言语招惹,林皌也不会轻易和他们动手。
林母留的屋子在群山最底下,也代表着地位最低微。
林皌倒是觉得无所谓,无论在山顶还是山脚,他在族人眼中就是最低微的。
他躺在床上,摸着胸膛上兔子的脑袋:“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兔子舔舔他的掌心。
“你是不是还没有名字?”
这个问题太废话了,兔子还倍儿给面子地往上爬蹭了蹭他下巴。
林皌认真想了想,半天才开口:“你这么白,就叫小白吧。”
兔子躺下装死。
“不喜欢?”
兔子没反应。
“那就这么着吧。”
兔子诈尸了。
虽然很肤浅,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
他对此还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费力费脑起了两个人的名字,好歹把他们一狐一兔联系起来,自己组了个“家”。
林皌搭上眼皮子,捏了捏兔颈:“我会想办法助你修成人形的。”
兔子不说话,也说不了话,只是往他脖子钻,发懒睡觉了。
那天,他出去给兔子采野果,途经一片万尸坑。
本来只是路过,却在感受到了活的生灵气息。
林皌站在坑上看了半天,但始终没找到,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感应错了。
但直觉让他坚持留下来了。
他放下怀里的野果子,只身跳进坑底,徒手扒拉那些断肢残骸、兽骨残血,最后终于扒出一只野狐狸。
林皌估摸着,这狐狸年岁应该比自己小,能化形,只是受伤太严重只能维持个本相。
他把野狐狸捡回家了。
他尽心尽力照顾了两三天,终于能化形了。
看上去只有九岁十岁的模样。
这天,林皌拿着石磨钵子捣药,瞥了一眼床上刚醒的野狐狸。
是只很可爱的狐狸,这是林皌对她的形容。
但也十分符合狐狸狡猾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