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日 第25章 窥日

傍晚，秋风徐来，风里有淡淡花香。天边出现了绯色的晚霞，体育场笼罩在一片暮色中。

豆腐睡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没有要醒的意思。

已经六点了，下午出来时睦和爸爸嘱咐她七点前要到家，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最迟再过半个小时她就要回去了。

睦和蹲累了，和周云野一起坐在她方才坐的位置。

睦和捡了几朵桂花，放在手心里闻花香。扑鼻的香味顺着鼻腔进入大脑，睦和再度出现了昨天那种朦朦胧胧的迷糊感。

不过这次要浅得多。

睦和咬了咬唇，默默用余光瞅着周云野，欲言又止。

深深吸了一口掌心里的桂花香，睦和心一横，转头看周云野，开口：“你那天，为什么不愿意加入池澍的小组啊。”

如果从周云野拒绝加入小组那天起，她和他没有之后的这些交集的话，那睦和压根不会在意这件事，早就会被她抛到大气层外了。

但是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周云野在她生活中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他于她而言已经不仅仅是普通同学。

就像她今天见面时对他说的那样，他们以后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那么，那件事就是悬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绳子荡来荡去，扯得她的心也难捱。

睦和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问道：“是因为我吗，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池澍在一个小组了吧。是因为我那天早上的话，让你感到了冒犯吗？也许你并不喜欢别人谈及你的外貌，但我想说，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不是。”周云野面容沉静，打断了睦和的话。

你觉得我好看，我很高兴。

那意味着，我的脸可以吸引到你。

“真的吗？”听到周云野的话，睦和觉得心里的石头轻了几分。但她还是有些疑惑，那他为什么呢，只是单纯不喜欢团体相处吗。

周云野清冷的脸上神色不明，他的鼻翼被晚霞染了色，极淡的绯色，此时微微翕动着。

他的声音极轻极浅：“我害怕。”

睦和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云野，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说害怕，害怕什么，是什么让他害怕。

周云野深深凝视睦和的眼睛，落日在他身后，夕阳熹微。

也许是因为逆着光，他比常人色度更浅的瞳仁此时呈现出墨一般的黑来。

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渊，泛着昳丽墨沉的粼粼波光。

他说：“我害怕你...们会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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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时光总是像倾泻的流水，过得飞快。

七天假期一晃而过，星期一的早上，秣州一中的同学们大都垂头丧气、蔫眉耷脑，连带着一些老师也生出了怅然若失的忧伤感。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快乐的事，由于这次月考紧挨着国庆，学校也没像上次摸底考试一样让老师加班加点，所以各科试卷也还没来得及被批改。

今天学校才正式组织试卷批阅工作，所以成绩得等两天才能出来。

这让一些同学松了口气，如果长假回来第一天就要面对自己不尽如人意的分数，这怎么不算是从天堂到地狱。

虽然最终都要知道成绩，但能往后拖一点就拖一点，先快乐一天是一天。

开学第一天，清晨，阳光和煦。

早自习下课后，睦和坐在座位上，双手托着腮，望着教室前门的方向出着神。

那天周云野的话实在是让她匪夷所思，她再如何发散思维也想不到他不愿意加入小组的原因竟然是担心自己被讨厌。

这么长时间以来，睦和一直都以为他是不想和她一组。

在听到周云野说出这个缘由的瞬间，睦和无端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从周云野转学来的那天算起，她认识他已经快一个半月了，中间两人有过一些交集。

她遇到他受伤，送他去医院。他们一起看烟花，在晚风里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聊天，还一起遛豆腐。

睦和从周云野自身给她的感受，以及从外界获悉的关于周云野的二三事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近乎完整的周云野。

但他的那句话以及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却把她拼凑出的他完全打碎，霎时间化成泡影。

睦和突然觉得那天才是自己认识周云野的第一天，她在此之前对他的认知和了解通通是不作数的。

在那天之前，尽管在一些相处中周云野无意间流露出的脆弱一眼可见，难以被忽视。

她也可以感受到他身上薄微的、却始终挥之不去的孤寂。

但是他表露在外的最明显的特质是冷然、清高而倨傲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真正在意。

在睦和的认知中，周云野遇到任何事情都是神情自若，甚至不屑一顾的。

但在那个被晚霞浸染成绯色的暮色中，周云野却鲜明直白地告诉她，他害怕。

睦和心中蔓延着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没有办法具体形容这种心情，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语言的匮乏和贫瘠。

周云野，你为什么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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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遛过豆腐，晚上回到家，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饭时，睦和问她的爸爸妈妈，如果一个人外表表现出的和内心真实所想的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那是为什么呢。

睦和没有说她问的这个人具体是谁，只说是一个同学。

“这个人反差很大，”睦湖风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差呢。”

王江月基于自己多年的教育经验说：“导致性格多面性的原因很多，但是根据我的了解和观察，最常见的原因还是缘于这个人的家庭。”

妈妈的回答与睦和心中的猜想如出一辙，在知道了周云野对他爸爸存在排斥的心态后，她就想到也许他的家庭是他脆弱和孤寂的根源。

后来他提到自己名字的来源时，尽管他的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她却还是觉察到了他语气中的嘲弄和落寞，这也更佐证了她的猜想。

野这个字有它很美好的意境，可是周云野的语气让睦和明白，他的妈妈让这个字成为他名字的一部分，其中的恶劣意味昭然若示。

什么样的缘故，会让一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他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里，他经历过什么呢。

可是睦和又觉得哪里不对，因为周云野说，他名字中的云字是家里通用的字辈，说明她妈妈认为他确实是家族的一份子。

那为什么又会选择野这个字呢，为什么会这么矛盾呢？

睦和继续问：“如果这个人不认为自己有爸爸，会是什么原因呢？”

“不认为？也就是说重点不在于这位父亲是活着还是离世，而在于这个人不承认自己是有父亲的？”王江月得出论断。

“这是一种很可能的情况，如果一个人有这种心理，是为什么呢？”

“人不是石猴子，有父亲是必然的事，如果不承认父亲的存在，说明父亲在TA的心中是一个负面形象。这种负面形象或许是TA父亲自己造成的，也或许是其他人造成的。”

“其他人怎么会在他心里造成他父亲的负面形象呢？”睦和不理解。

“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睦湖风补充道：“假如这位父亲和自己孩子的相处时间不多，而他又与家庭中其他人的关系并不和谐，那么其他人就可能把自己对这位父亲不满且负面的情绪传递给这个孩子。久而久之，就影响了孩子对于自己父亲的心态。”

“但归根结底，这个人的家庭极大可能是不圆满的、甚至是畸形的，那也是造成TA性格多面性的根本原因。”

“这样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小孩的典型性格是什么呢？”

“较为普遍的是没有安全感、不自信。但也有其他表征，毕竟具体的成长环境还是不一样的，即使是细微的差异也会造就不同的性格。”

没有安全感，不自信。

时间倒流回认识周云野之后的任何一天，睦和都不会把这两个字和他联系到一起。

但现在，睦和想起了雨夜中他眼中明晃晃的脆弱，想起了他说“我害怕”。

周云野的这些表现在此时此刻让睦和对于他缺少安全感的猜想更具有可能性与合理性，不然的话，该怎样解释他这些情绪与行为的来源呢。

这也让她窥见了周云野的另一面，或许这一面，是更加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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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之后，睦和就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怎么样能让周云野多一点安全感。

她问了爸爸妈妈，增加人安全感的方法有什么？还去书房抱来了好多本她妈妈看的关于青少年心理的书，又去询问了百度和知乎。

睦和有自己的微博账号，名字叫“豆腐喜欢吃罐头”。

这个账号是她为了追星特意申请的，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画画，所以在追星时也发挥了自己这一特长，成为了钟意恒的产出粉。

现在她的微博号有五万多的关注者，想着人多力量大，睦和专门发了一条微博：【有一个人，我想让他多一点安全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热度排名第一的回答是：【在他脆弱的时候陪着他，给他力量。】

看着这条回答，睦和陷入了沉思。

脆弱的时候，周云野脆弱的时候是——

秋意凉薄，夜深了，一户户人家中亮起的灯被一盏盏熄灭，楼下嬉闹的小孩也早已进入了梦乡。

坐在窗前的睦和，隔着浓重的夜色，在一片虚无中，她再一次与那双带着潮湿水汽的眼眸对望。

那么明晃晃的脆弱，一览无余。

下雨的时候！

回忆像一根光线，游走在睦和与周云野的相处碎片中，在某一处停下，发出光亮，睦和又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次她去接水时遇到了周云野，那个时间刚好在下雨。两人一起回教室的路上，他看着被风吹斜而落进走廊的雨丝，低喃着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

“如果没有雨就好了。”

当时睦和问他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觉得下雨不方便。

而周云野回复说不喜欢，讨厌雨。

他讨厌雨，可是雨该来的时候还是会来。

那么，在下雨时，会是他心理脆弱，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吗。

这样说来，周云野来秣州是来对了。

除了夏天的梅雨季节，秣州一年之中的其他时节里并不常下雨。

算上八月她和周云野最初在体育场见面时落的那场雨，这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秣州下雨的次数一只手都可以数的出来。

开学前一天晚上，睦和把她爸爸妈妈提议的、心理书中写的，以及热心网友集思广益的建议列了个清单，一项项认认真真看下来。

把其中不太具有建设性，过于天马行空的建议划掉，最后留下来了十余条。

睦和看着清单上留存的建议，思索着它们是不是具有可操作性。

突然间，睦和大脑空白了几秒。

片刻后，她深深吸了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思绪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睦和拿起桌面上的清单，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那是她几个小时的成果。

这一切的起因是周云野的表现让她猜想到他因为家庭的原因而缺少安全感，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反问睦和——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睦和回答。

那个声音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与感情为他做这些呢，如果是别的同学，你也可以做到这么多吗？

睦和心中茫然起来，是基于同学之情吗？可是，她却未必可以对其他同学做到这样。

是把他当成朋友了吗？如果是因为友情，她可以做很多的事。可是，相较于路棠池澍等人而言，她觉得自己对周云野的感情又有点细微的不同。

是喜欢吗？

那次周云野拒绝加入全是美人小组后，睦和也这样问过自己，初见时的惊艳之情留下的余震在即将消散之际，又因为他的转学到来再次相见而加深。

当时睦和明确地认知到，她对他是有好感的。虽然这份好感完全是来自于他的脸。

即便当初睦和以为周云野拒绝加入小组有可能是因为讨厌自己，并因此自尊心受挫时，那一抹好感也并没有完全被抹去。

他的长相和气质，确实完完全全在她的审美喜好上，这一点睦和很清楚。

那现在呢，经过很多次的相处后，那一抹浅薄的好感还是仅存在于他的外在吗，自己对他的感情有发生变化吗，有更进一步吗。

大脑之中云雾蒸腾，睦和还想不明白，但她不愿意再纠结下去，也不要被困在其中，她只想随着自己的心意。

她就是想对周云野好，也许是她肤浅，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天天看着也开心。

也许是她情感太丰富，只要一想起雨夜里他的眼睛，她就会心软。

那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幼猫被丢弃在雨中一样，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所以，睦和想清楚了。

跟着心走，做她想做的。

至于其他的，时间会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