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摆宴,本是要接皇帝来的,所以菜备得足且精致,皇家御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再摆满一大桌子,供帝王享用,还要打着“一道菜不能下筷三次,不能让人知道皇帝的喜好”的名义。
当然剩菜不一定会浪费,因为可以赏赐给后妃或宫人。太后是皇帝母亲,所享所用自不会太差。就算皇帝不来,她们这顿饭也上了不少好菜。
可惜在座的没一个是来吃饭的。
三位嫔除了育有四皇子的芮嫔基本都说不上话,只会符合其他人偶尔笑笑,充当背景氛围。四妃各个会说话,三言两语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只有白禾在一群女子间如坐针毡。
太后不拘束众妃,一群人可以边用膳边聊天,大家聚在餐桌边聊天,颇有谈论家长里短的温馨热闹。然而认真琢磨就会发现水面下的水波涌动。
“母后,秩儿下个月便虚十了,读了这几年书,识字句读都不错,师傅说他颇有读书的天分。”慧妃说,“臣妾想着,是不是该换师傅,教他经史典籍了。”
她口中的秩儿是大皇子,虚岁将满十岁。
太后笑着说:“师傅夸他读书有天分?好,这点不肖他父皇。皇帝少时太傅总说他笨拙,说他读书是十窍通了九窍。”
太后不着痕迹的挡了,说皇帝“坏话”还能逗乐众妃。
慧妃见话题没拐到她想要的方向上,再接再励说:“秩儿爱读书,想必皇上也欣慰。臣妾听闻沈太傅家的公子刚得封少傅,不如……让秩儿去跟沈少傅读书,说不准能替皇上在太傅那里扬眉一回。”
“姐姐可别瞎想。”德妃当即说,“沈公子是兰妃妹妹兄长,人家最想教的肯定是兰妃肚子里的孩儿呀。”
慧妃笑着说:“瞧我,忘了这茬。可妹妹的才刚怀上,等孩子长到识字还得等好些年呢。沈公子年纪轻轻做了少傅,青年才俊,定不愿一直闲着吧。”
兰妃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容妃觑眼太后表情,故作矫情说:“不如教四个皇子都去跟沈少傅读书,让沈太傅瞧一瞧,咱皇上有四个会读书的孩子,气气老太傅!”
太后被逗乐了,说:“尽胡说!既然你们这些做母妃的这么关切皇子读书,不如去问问皇上。哀家又不管皇子读书,说给哀家听有什么用。”
众人心里一动,连忙应是。
慧妃如此积极给大皇子换师傅,其实为的是新师傅的官位头衔。白禾做过皇帝,一听便知她看重的是“跟随少傅读书”这件事。
那沈公子的官名必然是太子少傅,沈太傅是现今皇帝的师傅,其后辈子孙为少傅,按理来说,沈少傅所教导的应该是下一代皇帝。
而当今未立太子,慧妃所想应当是谁家儿子先跟少傅读上书,在争夺嫡位上就能多些资本。就算是帝王家也讲究尊师重道,与太子少傅的师徒名义可具有十分重量。
但兰妃是沈少傅的妹妹,论亲疏,沈家必然更愿意与兰妃的孩子建立师徒关系。
从太后的反应看,她目前是不愿插手立嫡的,她要众妃去问皇上,便是以皇帝的意思为主。而在场的莺莺燕燕们没一个不盯着太子之位。恐怕她们今日从华清宫一离开就要去找陆烬轩了。
白禾心里生出了紧迫感。
无论哪个皇子立为太子,其母亲将母凭子贵。到时候……陆烬轩会偏向她们吗?他在“皇帝”这里的份量会不会减小?他在宫中的生存会否受到威胁?
以及最重要的,权力……
“白侍君怎的不动筷?是嫌哀家这儿的菜不好?”在一片浮于表面的其乐融融中,太后突然发难,搁了筷子盯着白禾。
上辈子被太后支配了十四年的白禾心里一跳,反射性冒出冷汗,脱口道:“儿臣知罪!”
他的慌张惊惧肉眼可见,众妃全愣了。
太后却冷睨着他不说话。
垂下头的白禾咬了咬唇,主动离席,在一旁跪下。
“有奴才说白侍君昨日方进宫就得了皇上恩宠。皇上喜爱你,是天恩,这宫中也不乏得过天恩的奴才。可那些奴才不懂事,不知规矩,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到头来什么都没落到,反倒丢了命。”太后特意把白禾留下,让他一个男子与众妃同席,可以说为的就是此刻的贬辱。
“你瞧着是个知礼的,想必懂这些道理。哀家就不多说了。你若要跪别在这儿跪,去佛堂好好静心吧。”太后说完,立刻有宫人上来扶起白禾。
说是扶,实则是“押”。太后宫里的老人都是经历上届宫斗的老玩家,手里可会使暗劲了,抓得白禾牢牢的。白禾只能顺从的跟着走。
罚跪的把戏他早已习以为常。上辈子太后隔三差五找由头罚他跪,企图硬生生打断一个少年的脊梁。事实是白禾确实学会了顺从,除了最后摘星楼上那一跃,他从类没有反抗过。
过去他不会反抗,如今……陆烬轩不敢面对太后,他区区一男宠侍君,又如何能反抗?左不过是罚跪,这位太后是皇帝亲母,想来不会对皇帝后宫的人罚太狠,以免伤了皇帝面子影响母子感情。
他咬咬牙,忍忍便好。
太后的佛堂里檀香缭绕,烟熏雾缭的,白禾一进去就呛得咳嗽流眼泪。冷酷的嬷嬷押着他在蒲团上跪下后扭头就走,并且锁上了门,叮嘱一名小太监守在门外,盯着侍君好好拜佛祈福。
白禾擦掉眼角泪花,挺直腰端正跪好,然后低着脑袋放空脑子。
这些他早已习惯,他做皇帝时尚且无力拒绝,成了男宠又如何能逃脱?
他能忍,再忍一忍……
众妃用过晚膳便离开了,华清宫由热闹安静下来,慧妃和荣妃非常积极,一出宫门就派人去请皇上今晚去她们宫里。
天色一点点变晚,太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太后已经听说午后皇帝那番立白禾为后的胡言,气得下令说让白禾跪一整晚,且派人盯着不许他闭眼。
此时白禾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又冷又僵,要不是有蒲团垫着,他的膝盖肯定伤了。
白禾的意识逐渐昏沉,他大约是跪不住了,可过去罚跪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忍耐下去,否则太后不满意会加倍惩罚他。
“皇……”门外突然传出动静,守门的小太监刚开口说一个字就被捂住嘴押在地上。
紧接着佛堂门上挂的锁被刀劈坏,大门被踢开,陆烬轩将刀还给跟随的侍卫,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
“人家叫你跪你真跪啊?”陆烬轩笑着在白禾面前站定,俯身对他伸出手,温和说,“起来吧。”
白禾怔怔抬着头,望向陆烬轩。
“傻啦?”陆烬轩忍不住捏捏他脸蛋,又嫩又软的,手感极好。陆烬轩眼里透出笑意,索性弯腰搂住他,直接把人横抱起来,抱着他走出佛堂。
教侍卫手里的灯一照,白禾仿佛才回过神来,偏头看见看守他的太监被一名侍卫捆着双手押在地上,而正殿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跑出来的宫人看清闯进华清宫的是皇帝,立时跪了一地,高呼皇上万岁。这一下动静也让宫殿里的太后知道皇帝来了。太后理一理头发,坐等着皇帝来见她。
陆烬轩看也不看跪地的宫人们,抱着白禾径自离开。
他此来不带太监宫女随行,却是带了整整两队殿前侍卫,一副明火执仗的架势冲进后宫,直闯华清宫,就为捞白禾出来。
陆烬轩这趟硬闯华清宫,除了侍卫外唯独带上了元红一个太监,他亲眼看着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刀,一刀劈坏锁,亲自去佛堂里将人抱出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待陆烬轩不理太后宫中的人带头往外走,元红目光一转,经过一直留在外头的荣华身边,冷冰冰低声说:“不长眼的奴才,单看着自家主子受罪不知道求救?还不滚起来跟着!回头去内廷学学规矩。”
荣华脸色煞白,如行尸一般爬起来。大公公的话如一枚钉子,他刚刚起步的人生似乎在腾飞之前就被盯死在地上了。
屋里头的太后左等右等没等着皇帝儿子,等皇帝带的人都走光了才知道皇帝连个招呼都没想打。
“魅主惑上!”太后不怨怪自己的皇帝儿子,只会将一切过错推到白禾头上,气得摔了杯盏茶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宫人全部跪地不言,战战兢兢。
陆烬轩急着来捞人,是带领侍卫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儿离开他只能抱着白禾走。侍卫簇拥于前后,打灯照路。元红和荣华伴驾于侧。
大公公担忧陆烬轩的伤势,小心问道:“皇上,可要先歇一歇,好叫御辇来?”
陆烬轩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百合,笑了下说:“歇什么歇?赶紧走,早点回去好睡觉。”
“可是皇上,您的……”
陆烬轩一个眼神瞥过去,元红立马闭嘴。
白禾倚在陆烬轩的怀里,侧脸贴在他胸口,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分明天已黑了,他却恍若被暖阳照着,一点点照亮他的心田。
白禾不由自主抓紧了陆烬轩的衣襟,紧紧攀附着这份温暖。
腿跪麻了,可他不再觉得痛和苦,因为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等来了一句:“起来。”
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白禾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