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辞第一眼见到郁羡时,便觉得他在梦中所幻想的一切都成了真,只不过梦里的主角换成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人。
“阿羡,阿羡。”姒夫人满脸温柔,摇着拨浪鼓逗她。
五岁的郁羡笑容灿烂,伸手去抓姒夫人晃动的鼓。一旁的郁止留着口水看着郁霁在吃最后一口梨酥。
郁止和郁霁是双生胎,两人长得一样,性格却完全不同。哥哥郁止贪玩好动,弟弟郁霁却内敛沉稳。郁霁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梨酥。
郁棠在廊下振臂挥剑,他的剑法气势如虹,势如破竹,林风瑟瑟,竹叶散落一地。他是郁家长子,为人沉稳持重,年幼时便跟随郁家家主郁襄征战沙场。
郁羡似乎有点玩累了,姒夫人便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细细地用帕子给她擦脸,呵斥一旁的郁止,“阿止,捏你妹妹的脸之前,记得要洗手。”
郁止不服气,“阿母为何只跟妹妹玩?”
姒夫人不说话,只拿了一旁的牛乳,喂郁羡喝下。
郁嘉含笑从书房出来,从姒夫人手中接过郁羡,双手搂住把她悬空转了几圈,逗得郁羡咯咯笑。
孟辞躲在树上阴郁地看着被众星捧月的郁羡,嫉妒却又向往。他的阿母出身于烟花柳巷之地,他从小也生活在那种地方。
他也不叫孟辞,他叫阿聿。记忆中阿母喜欢把他打扮成女童,用各种各样颜色的发带,穿红色襦裙,学着女子说话。阿母说这样他才不会离开她的身边。
可惜,他还是被孟信发知道了。孟家是将门之家,孟信发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于子嗣有损。只在前些年纳过柳氏,也就是阿聿的母亲做外室。家中正房夫人李氏强势,见柳氏生得貌美,没过几年便找到机会把怀着孕的柳氏发卖。
柳氏怀着孕,家中的双亲已经亡故,仅有一个哥哥也战死沙场,她无处可去,最后流落至青楼。
柳氏走后,李夫人也并未诞下一子一女,随着孟信发年岁增长,却一直后继无人。
李夫人只好说出真相,柳氏是怀着孕走的。孟信发一核对年龄,对了,孟辞正是他的儿子,便大张旗鼓地接了他回家。
孟辞在青楼生活了八年,一直当成女孩教养,令孟家这个将门之家感到十分耻辱,他们强硬让他恢复男孩打扮,逼他习武练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扎马步。
孟辞离开了自己的阿母,家中的李夫人对他总是没有好脸色,阿父对他恨铁不成钢。
他被送到了书院学习,大字不识被人嘲笑,嘲笑他的阿母,嘲笑他的扭捏,说他不愧是从青楼出来的人。
只有一人永远都不会嘲笑他,那人便是郁嘉。
郁嘉无数次替他解围,还会温柔地叫他“阿聿。”
后来,便是郁嘉顺理成章地邀请他去家中玩耍,也得知郁家和孟家是世交,正是郁伯父叮嘱郁嘉对他多加照拂。
孟辞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郁嘉是世上除了阿母之外对他最好的人。
只是在郁家,总是有那么一个人刺痛了他的眼睛。郁羡,郁家最小的孩子。
郁嘉对她关怀备至,呵护至极。一下学就要去房中找郁羡玩耍,平日里也爱带些小玩意给她。而郁羡,也最喜欢她的嘉哥哥。
有一日,孟辞在回廊上撞见了郁羡,她正与郁止玩捉迷藏,她一时没注意撞在了孟辞的身上。
她傻乎乎地笑了,“阿聿哥哥。”
孟辞鬼使神差地蹲下身,“阿聿哥哥带你躲到找不到的地方怎么样?”
软糯糯的团子点了点头。
孟辞牵着她到了桥洞底下,这里散发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郁羡乖乖地蹲在地上,望着他的脸说,“阿聿哥哥,你真好看。”
孟辞长得像他母亲,容貌昳丽,他看着湖水里的自己,笑起来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笑容中却带着一丝狠意。
“阿羡,你瞧,湖里有漂亮的小鱼。”
“哪里有小鱼?!”胖乎乎的小身体急切地站起,走到湖水边。
桥洞下只听得到流水的声音,还有脚步碾过石子的声音。
“咕咚”一声传来,小小的身体已经掉进了湖里。
......
“阿羡!阿羡!你在哪里!”郁嘉焦急地大声呼喊。
“哥哥!哥哥!”出于求生的本能,郁羡仰着头浮在湖面上。
重重的一拳挥落在了孟辞的脸上,嘴里是泥土的腥味。
“离我妹妹远点!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
回忆如同潮涌的水向他袭来,孟辞如溺水的人一般突然惊醒,大口喘息。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记忆中的小人褪去了圆润,长成了棱角分明的少年模样,眼中却依旧带着孩童般的天真。
孟辞舔了舔干燥的唇,要是郁嘉知道自己的宝贝妹妹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肯定会很心疼吧。豫章如今大乱,他现下都自身难保,失去一个没用的妹妹算得了什么。
生逢乱世,死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马车晃动,翻过了山岭,来到了坟山岗。
很快他们就要进入荆州地界了。
尚在温热的茶水撒在了郁羡的前襟上,她趁着擦衣服的空挡赶紧把茶杯搁在桌案。
方才,郁羡正在欣赏关于烹茶的现场教学,只见坐在她对面的时子瑜动作优雅,先把茶饼捣碎,注水煮沸,再加以橘皮,葱和姜调味,再不徐不疾地倒入茶碗。
动作间露出的手腕白皙,骨节修长,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郁羡内心感慨,时子瑜如若不是容貌被毁,凭着这如松如竹,孤傲超俗的气质,估计也是极受欢迎。
况且听闻他本就是世家大族出身,母亲还出自颍川袁氏,更是出了四世三公的百年望族。
时子瑜注意到了郁羡转瞬即逝的余光,含笑问道,“六公子可要再饮一杯?”
郁羡脸上冏然,想起第一次喝他煮的茶的时候,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喷出来的尴尬场景。
她实在没有喝过这般加了许多调味料的茶水,又咸又涩,让人难以下咽。
好巧不巧,茶水喷到了时子瑜的脸上。
茶水沿着时子瑜轮廓分明的脸庞往下淌,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茶叶糊在了他的脸上。
“对不住!对不住!”郁羡慌忙地忘记掏出锦帕,直接用手上脸给时子瑜擦。
柔软温热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时子瑜没了以往的耐性,略显粗暴地推开了郁羡,“不必劳烦公子。”
郁羡第一次见时子瑜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这个人就算生气,脸上是带着一副公式化的微笑。郁羡心想,他可能是真的生气了。
或许在时子瑜看来,自己的茶艺是如此精湛,却被人一口喷了出来,这实在是打脸。
所以这次郁羡无论如何都要喝尽时子瑜煮的茶。
郁羡脸上勉强,手里却毫不犹豫地推过茶盏,“再来一杯!”
时子瑜心中觉得好笑,莫名有一种得逞的快感,给她续上满满一杯。
郁羡苦逼地盯着面前的三倍方便面调味料口味的茶水,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她咬牙,眼里含着一泡泪,“真是好茶!”
“好茶就多喝点。”
“多谢时先生。”
.......
时子瑜灌了她两大壶茶水才算满意,郁羡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时子瑜啊。
只是喝下的茶水太多,腹中沉得厉害,她现在急需解决个人问题。
“齐哥哥,我想去方便。”郁羡再一次掀开车帘,不好意思地对齐止戈说。
齐止戈收紧手中的缰绳,稳住身下的乌骓马,略显无奈,“少喝点茶水,这里地形复杂,不宜过多停留。”
郁羡按着鼓胀的肚子,脸上着急,“可是我真的忍不住。”
“去吧,快些回来。”
郁羡飞快地溜出了马车,“秋珉不必跟来,我很快就回来!”
解决完个人问题,郁羡拂开灌丛往队伍的位置走去。只是每走一步,她就觉得阴风阵阵。
她还不小心踩到了一只鞋,还是只绣花鞋。
这里的灌木丛实在是密集,足有一米多高,堪堪没过郁羡的肩膀。
突然,灌木丛闪过一个身影,郁羡瞬间心中警铃大作,她按住了腰间的匕首。
齐止戈告诉过她,有任何不对劲就要发出信号。尖锐急促的哨声响起,一支凌厉的短箭向郁羡射来。
郁羡瞪圆了眼睛,止住了哨声,翻身与箭擦身而过。
风涌起,前额的发丝散落在脸上,郁羡看向了箭射来的方向。
“公子!公子你在哪?!”秋珉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郁羡厉声喝道,“秋珉别动!”
秋珉苍白着一张脸,呆呆地住了脚。
“公子?出了何事?”秋珉哆嗦着嘴唇。
前方传来呐喊和马匹冲下山坡的轰隆声,郁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了何事?”
秋珉好像快要哭了,“公子……有山匪,来了好多山匪!他们埋伏在这里!”
此处山体掩蔽,怪不得要在这里发动袭击!
擂鼓般的心跳响起,郁羡耳朵一动,“秋珉趴下!”
秋珉毫不犹豫地服从她的命令,可还是晚了一步,箭射穿了她的耳朵。
秋珉仿若遭受了雷击,再一抬手,手上糊满了鲜血。
秋珉的声音有哭腔,“公子……”
郁羡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冷意,眼若寒潭,透过灌丛看向了左前方。
“秋珉,自己按住耳朵止血,跟紧我!”郁羡简短地说,拉着秋珉快速穿过灌丛。
灌丛能遮隐身形,也能阻碍视线,不必与暗处的人硬碰硬。
郁羡走成‘s’型,借助灌木的遮挡,一会蹲下一会站起,让暗中的那人很恼火。
数发箭矢射在她们的脚边,却始终射不中她们本人。
风声簌落,灌丛沙沙作响,郁羡俯下身子,把秋珉护在身后,匕首反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