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云寺大殿正中供奉着释迦牟尼莲花座像,佛祖颔首俯视所有进殿的信众,庄严慈悲。
这个时候在盘云寺的信众几乎都去了法会,大殿空旷,舒宁过来的时候殿内只有一个小和尚。
小和尚四五岁,圆头圆脑,十分可爱,是寺里的“吉祥物”。
他走过去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问道:“空空小师兄,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得很高、一脸严肃的哥哥?嗯~严肃就是不爱笑的意思。”
小和尚脑袋滑溜溜,令人爱不释手,他蹲下来,两只手一起揉了揉,小和尚被他搓得一仰一顿,掠过他肩膀,望向他身后:“是那个哥哥吗?”
“额?”舒宁转过身去,脸上的笑还没卸下来,手里还在玩着小和尚的脸,回头就看到殿内高高的廊柱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不怪他进门的时候没看到,谁来拜佛不是正面佛祖呢?没有人会站在阴影里,无声地从侧面角落仰望佛祖。
他看过去的时候,裴济也正看着他,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幽深。
上一次见到裴济还是一个多月前,裴济来找他拿落在家里的参考书。
那一次舒宁就感觉到些许尴尬。
并非是对自己的现状被人看到尴尬,而是对于裴济这个人。
虽然在抱错这件事的源头上,他没什么主观错误,可他白白占了裴济十几年的人生,那是一种很难言的愧意,即使他把自己目前能还的都还了,仍然有许多还不清的东西。
舒宁放过手中的小和尚,站起来走向裴济,问道:“你找我?”
他不好意思的时候通常会挠挠头发,结果挠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和尚”。没了棒球帽遮着,从殿门照进来的阳光把他的脑袋投下一个圆溜溜的影子。
他没有走太近,阳光在他和裴济之间划开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裴济本身气质就偏冷,不说话的时候尤其如此,当然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好到哪去,他好像也不太喜欢主动开口,等舒宁又问了一遍“你找我”的时候,才说道:“周末是……妈的生日,她问你回不回来。”
舒宁怔了下,垂了眼睛。
从他记事起,一家人谁的生日都会热热闹闹地过,生日当天,无论他有什么离谱的要求,舒易洪和林雪都会答应他,而在他们的生日,他也会花许多心思准备礼物。
现在……
“不回去了吧。”舒宁犹豫着说。
虽然他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可十几年的养育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他也想亲口说一句生日快乐。
但现在舒易洪不想认他,他不愿意回去添堵。
裴济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在这盛夏酷暑中他依旧穿着笔挺的白衬衫与长裤,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热意。舒宁暗羡这凉性体质,就听他回头问道:“你的学费……”
他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关心的味道,爽快回道:“问题不大,按我现在的攒钱速度,一个暑假差不多。”
西川一中的学费不算高,只是要加上生母周韵的医药费,平均每天的开销也不小,这也是舒宁这么拼命找兼职的原因。
没放暑假之前他白天上课,晚上做兼职,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虽然也不闲,不过不用念书,总体感觉轻松了许多。
除了盘云寺的临时和尚外,他还抽空做了兼职主播。总之目前能想到的赚钱渠道,可以试试的他都会试试。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不到两月,此时见到裴济,不由有些佩服他。他以前只知道他成绩优异,倒是完全不知道他背后承受了这么多。
既然裴济能做到,没道理他做不到。成绩他是差了一些,吃苦耐劳这事应当不挑才能。
裴济看他一眼就离开了,舒宁不在意,又走过去逗小和尚玩。
“空空小师兄,你为什么来当小和尚呀?”
小和尚身上的僧衣拖到了地上,他伸出一只小肉手拎着,另一只牵着舒宁的衣角往外面走。
走到大殿门口之后停下来,向舒宁招手,舒宁顺着他的意思半蹲下来。小和尚右手挡在左脸旁边,挡住了佛祖的注视,小小声说道:“师父说我有慧根,可以继承他的衣服。”
“衣服?”
“师父的衣服那么大,我根本就穿不下呀。”小和尚说着说着放下了手,气鼓鼓的。
舒宁听懂了,捏了捏小和尚柔嫩的脸,笑着问:“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跟我说呀?”
小和尚不知从哪学了老气横秋的做派,转着脑袋用稚气的声音说道:“师父说——出家人不下雨,不能让佛祖知道师父说谎了。”
舒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小和尚一把捂住嘴,嘘了一声:“你小点声,不能让佛祖听到了。”
他就着小和尚的手把他抱起来,向大殿前面一颗繁茂的万年松走去,阳光很盛,小和尚眯着眼睛躲日光,脑袋埋到他脖颈。
他把小和尚放到树台上,叉腰看他,“这样佛祖就听不到啦。”
站在树台上的小和尚只到他胸前高度,仰头看他,小脸纯真无暇,问道:“法常师弟,你为什么来当和尚呀?”
“我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舒宁撩了下僧袍,坐到了树台上,把小和尚也放下来坐着。
小和尚自然爱听故事,两只小手搭在他的腿上,目不转睛地看他。
“很久很久之前哪,有个贫穷的小孩,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即将被洪水淹没。他想告诉身边的人赶紧想办法逃,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他就往高处走,走啊走啊,天黑了,他抬头看见天上的银河,很灿烂很漂亮,又看到身边有一棵树,开满了粉色的花朵,也很灿烂很漂亮。”
“然后呢?”小和尚问。
“然后他觉得很开心,从梦里醒过来了。”
“啊?”小和尚满头不解,“那洪水呢?他们逃了吗?”
“不知道呀。”
小和尚委屈了,瘪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委屈的小和尚更可爱了,舒宁继续逗他:“因为做梦的那个人就是我呀,我醒过来了,所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小和尚被弄糊涂了,但他没听到故事结局,感觉自己被大和尚耍了,一下子半滑半跳下树台,跑走了,不忘说一声:“不理你了。”
舒宁冲他挥手:“空空师兄,你慢点跑,不要摔倒了。”
脸上笑容大概也如星河如樱花灿烂。
小和尚跑得没影之后,法觉又大喘着气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三十八度烈日下,他真担心法觉这么跑几个来回就要中暑。
他走过去,给他省了些距离,问道:“又怎么了?”
法觉喘气:“德空师兄让我们去听讲经,很重要。”
舒宁拍拍他,“那走吧。”又说道,“不然你让师兄允许你用手机吧,你这样跑来跑去的……”
在两人离去的相反方向,一个穿着衬衫长裤的少年端正地站着,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
一天忙下来,舒宁倒头就睡,闭眼时搁在枕头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望了一眼,是兼职群里艾特群体的消息。
他没打开,直接按灭了屏幕,把手机卡过去,继续睡觉。
也因为把手机卡了过去,加上静音,他没接到展斐的夺命连环call。
这直接导致展斐第二天鸡鸣时分就爬上了山,身上背了根藤条,跪在大殿里的释迦牟尼佛像前,痛哭流涕。
舒宁闻声赶来的时候,远远的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哭腔。
“佛祖啊,我知道我任性,你帮帮我,让宁儿原谅我吧。”
……
“他要打我一顿也行啊,我棍子都准备好了,决不跑!”
……
“佛祖,你让宁儿理理我吧,我怕他这样下去,真得当和尚了。”
此时寺庙已有零零散散的香客在拜佛,这样大的嚎哭声谁都会侧眼咋舌,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眉眼端正深邃,长得像头野狼,哭得像条野狗。
不知嚎了多久,大殿里的僧众频频扶额。
舒宁站在门外,嘴角抽搐,拉过一个走出大殿的师兄问道:“怎么不把他请出去?”言外之意,影响了其他香客。
师兄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舒宁:“……”
小和尚空空也扒在大殿门口,被那根藤条吓住,不敢进去,但又好奇,露出半边身体往里面瞅。
舒宁伸手挡住他的眼睛,说道:“空空师兄,别看了,不好看。”
“师弟,他是谁呀?他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呵。”舒宁咬牙,“影响庙容的疯子,你可别学他那样。”说着走进大殿。
少年人脚步轻,展斐又嚎得太大声,舒宁在他旁边站了一会他都没注意到。
背上那根藤条上还带着青葱的叶子,明显是上山时从路边的灌木里随手折的,这种藤条打起人来不疼,只会火辣辣。
舒宁伸手扯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嚎得专心致志的展斐终于注意到了人,连跌带爬从蒲团上起来,一把扑过来,被舒宁一躲,扑了个狗啃泥。
他毫不在意地又爬起来,兴冲冲的,“宁儿,你终于肯见我了!你原谅我了?”
“停!”舒宁皱着眉抬手,“你说什么呢?好像有我不知道的奇怪剧本。你一大早搞这一出,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吗?”
“你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以为你……”
“什么电话?什么信息?你先跟我出来。”
眼见着引来的注目更多了,舒宁把人拉出了大殿。
既然见到了人,其他事都不算事了,展斐安下心来望着舒宁,前夜夜色深,他没看清楚,现在才发觉他整个人都瘦了些,原来茂密扎人的头发全剃了去,只余一个光脑袋。
他在舒宁不解的目光里哀叹一句,伸手在光脑袋上摸了摸,刚碰上就被拍下来,舒宁语气不佳:“有事说事。”
“宁儿,你这和尚要做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还有一场法会,办完的话估计就不需要我们了。”
他这边算得清楚,那边展斐根本没听进去,“你什么时候回家?就算你不是舒家的儿子,养你这么多年,叔叔阿姨也不会舍得让你出来受这个苦。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这两个月,舒宁不愿意接受他任何帮助,白天上课晚上兼职,周末假期更是见不到人,展斐憋闷得很。
他跟舒宁从小就认识,舒易洪和林雪疼舒宁疼成什么样子他清楚得很,就算没有那层血缘,他也不信他们会抛弃舒宁,况且裴家连养都养不了舒宁,他们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高中生自己在外面生活。
他一早就去舒家问过,舒易洪脸色极差,林雪欲言又止,他没问出什么来,问了舒宁几次,也是不肯说。
以舒宁现在的表情,估计还是不会说什么,他忍住烦躁的心:“你不愿意回去,最起码让你、你妈妈接受好一点的治疗吧?呆在那个小医院,她的病情很难好转。”
眼见舒宁表情松动,展斐趁热打铁:“我已经跟我爸聊过,他同意让你妈妈作为特殊病例进明湖医院。你知道以国内的医疗条件,比明湖更好的难找。”
“好。”
听着舒宁应下,展斐立刻笑开,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搂着他:“走,哥请你吃肉,这么长时间,委屈了吧?”
然后手臂就被舒宁掀了下去,“佛祖面前,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