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昭合帝不听她的劝阻,执意给兄弟封王,而后又赋予了藩王更大的权力,希望他们能知足,能感恩于皇权,但在那些藩王眼里,这不过是皇权示弱,让他们的野心更大而已,所以这些人回报他的,是一杯毒酒。
无垢,中无垢者,重则致死,轻则再无子嗣。
昭合帝醒来之后悔之晚矣,就在各藩王想以为由此夺取王位时,她有了身孕,两个月,刚好是在昭合帝中毒之前有的,于是,她腹中的孩子,成了稳固江山的重要法码,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太医告诉她,她怀中是双胎,昭合帝更是高兴地大赦天下,被无垢摧毁了身子的人眼见地面色都红润起来,她更是欣喜若狂,可这欣喜只持续了五个月,双生子早产,但被抱到她眼前的,却是两个女儿。
她大失所望。
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昭合帝后继无人,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必反,当时还未下产床的她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直接便下了决定:“我产下龙凤双胎,告诉陛下,大周太子于今日诞生!”
于是,太子赵呈德便被昭合帝抱至城楼,举国同庆,而公主赵之芙则是受尽昭合帝宠爱,一时间各藩王只能偃旗息鼓。
昭合帝不能再有子嗣,而为了大周江山有继,皇后不得不将原本是女儿身的赵呈德当成儿子来养,太傅只知太子自小生得秀丽漂亮,却从未怀疑,公主自小有贴身的嬷嬷,宫女,玩伴,太子赵呈德却只能同皇后住在一起,一应贴身之事,都是皇后亲力亲为,还有一个芳姑姑可以近身,赵之芙羡慕哥哥能一直有母后陪着,但赵呈德却羡慕她能自由地和自己的朋友玩耍。
少儿不识人间事,眨眼已是几度春秋,直到有一天,五岁的赵呈德偷偷和赵之芙换衣裳穿,却发现两人的身体是一样的,于是她跑去问母后:“为什么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妹妹是女子,而我是男子。”
而她的母后坚定地重复地告诉她:“你是男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就是男子。”
从此以后,连唯一能亲近的妹妹,也被母后隔离,她被关在书房里,一日日地习着太傅所教授的帝王之道。
后来有一天,母后将她带到宫中,指着前面三个男孩告诉她,那是她的玩伴,以后她不用再一个人去上书房,而是有人陪,有人分享,有人玩闹。
但母后告诉她,如果这其中,有人看了她的身子,或者知道了她和妹妹是一样的,那个人就会死。
她不想失去这好不容易来的玩伴,一直到十岁登基,再到掌权,她都瞒得好好的,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
直到。
她在解松眼里看到了自己。
这个和她同岁的男孩一直陪伴着她长大,两人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到这个时候,曾经两人相差无几的个头已经拉开了差距,他已经比她要高半个头了,从小小少年,到如今持剑在前的御前侍卫,两颗心在长久的相伴中,不知不觉地靠近,超越了友谊,变得炙热而冲动。
十七八岁的少女,心跳怦然,她开始留意到,少年从隐秘处偷偷望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偷藏的蜜糖,一点儿就足以抵过每个孤坐在奏本前的夜晚,就足以甜过整个年少。
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苏南舟来到她面前,向她求娶赵之芙,母后拉着妹妹的手亲手送上新嫁衣,妹妹披上红嫁衣,坐在喜轿上,满目羞涩又欣喜地嫁给心上人,她看着赵之芙那张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幻想着那个人如果是自己,而马上坐着的,是解松,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喜宴当晚,她喝了许多酒,众人都道这可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嫁人,身为兄长的她高兴的忘乎所以了,但回到空荡荡的寝宫后,她遣退了所有人,一件件脱光了自己的衣裳,解开了胸前永远束缚着她的束胸,看着镜子里少女洁白漂亮的身子,终于是忍不住落下了泪,只是,她连哭,也不敢出声。
而第二天,她还是帝王赵呈德,周旋在众藩王之间,同她的母后一样,竭力挽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直到那日,她及冠,众藩王入京,惠王代表着十六位藩王向敬上一杯酒,那是一杯毒酒,她知道,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接了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着,喝了下去。
“这毒对男子药效奇好,但对女子来说,虽有损伤,却不致命,若是事后及时拔毒,亦可有生育。”
拔毒很痛,她从未如此痛过,痛到昏迷后,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一个人蹲在他床榻前哭。
无声地,压抑的,哭得好难看。
“松哥。”
她的寝殿里不会有别人,为了防止身份泄露,连服侍的宫人都极少,现在外头还有太医守着,能瞒过众人偷偷进到这里来的,只有他了。
解松僵住了,他慌张地背过身去,瓮声瓮气地道:“陛下,我……我只是进来巡查。”
连个谎都不会撒。
可能是因为中了毒,让她此时神志不清,也可能是太痛了,痛到她特别想需要人依靠一下,纯粹的,真心的,安慰一下。
“松哥。”她看着他的背影,虚弱地说道:“你过来。”
解松僵了一下,快速地动了一动,可能是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木着脸转过来,眼眶都还是红的:“陛下。”
她看着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慢慢地伸起手来:“我她疼,你可以握一下我的手吗?”
解松怔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着,犹豫着,直到她的手快要垂下去时,才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
“文英。”他低低地叫了她的字,像小时候说悄悄话时那样,只是耳尖有点发红:“我抓住了。”
我抓住了。
空荡的寝殿,华美宽大的龙床,通明的烛火,厚重的垂帷隔绝了一切外面的声音和身影。
他跪在她的床榻前,低着头,红着眼,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那么用力,那么用力。
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便发生了变化,曾经隐秘的一切开始关不住,界限在人后开始模糊,开始越界。
直到她被叫进慈安宫。
“英儿,是解松吗?”
十岁登基,面对十六个亲王时她都能镇定反击的人,此时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不过六个字,就让她全身冰凉,不敢动弹。
曾经垂帘听政,以一已之身镇住整个朝堂的太后,她的母后看着她,面容柔和,没有一丝怒意,甚至还高兴地笑着。
“挺好,我的英儿也长大了,大周也该有太子了。”
直到走出慈安宫,她都还没回过神来,此时却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然后她飞奔回寝殿,扑到了解松的身上。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解松瞪大了眼,震惊地连抱都忘了抱她:“什么?什么女子?”
她在大笑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解松本就是御前侍卫,有了太后的允许,她最大的顾虑便没有了,在宫里时,他陪着她看奏章,春猎时,两人一起骑马,打猎,曾经孤单的寝宫变成了最亲密的欢好场,裴亦扬和苏南舟自然也看出来了,却什么都没说,还会帮他们打掩护,她度过了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十六个月。
然后她有孕了,前四个月还好,到了第五个月,因为怀的是双胎,所以她不能再上朝,于是只能以贤贵妃有孕不适为由养在后宫,贤贵妃被关在侧殿三个月,她在里面养了三个月,孩子顺利出生,是一对双胎,两个都是男孩儿。
太后抱着两个孩子高兴地合不拢嘴,第二天她醒来,想见解松,想让他看一看她们的孩子,但太后却只冷淡地告诉她,让她先养好身体再说,第三天,她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一定要见解松,可是太后却再也没有了之前对待他们的纵容。
“不用想了,如今大周有后,陛下身子好转之后,该想想削藩之事了。”
她不顾寝殿里还有宫人在,扑过去揪住了太后的袖子,眼里发着狠,眼底却尽是恐惧:“他在哪里,母后,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天之后,乾清宫里所有的宫人突然都换了,而之前的人却都不知去了哪里,贤妃难产而死,帝王伤心欲绝,七日不理朝政,直到太后劝解,第八日,才重新复了朝。
“解松到底是怎么死的?”苏岑问。
太皇太后却像是说了太多话,有些乏了,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有理会他。
芳嬷嬷沙哑出声:“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你们越安全,陛下越安全。”
一杯毒酒,保住赵呈德,保住孩子,保住解家。
“太后已经给了他最后的体面,给了解家体面。”似乎一切说完,芳嬷嬷也重新镇定下来了。
体面?
众人沉默着,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先帝却受了大刺激,太医救治之后落下了病根,一个月之后,皇子于宫中遇刺,御前侍卫解松护卫皇子而死,解家挂起白丧,解夫人哭晕在棺前,而宫外,宣阳公主的孩子也要生了。
与此同时,太后宫里送出的另一个男孩儿,则被宣阳公主留在了身边,成了宣阳候世子的侍卫,历史的车轮撵碎血肉,却毫不留情地滚滚向前,而缅怀者,却连在人前多流一滴泪的资格都没有。
可能是人老了,所以时不时会有往事浮上脑海,但从未有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所有,太皇太后一向冷静到冷酷的心忽地就疼了起来。
她想起那个从小聪慧乖巧,听话懂事,从未忤逆违背过她的女儿,疯也似地爬下床,顾不得撕裂因为生育还未愈合的伤口,想跑出去,却被人拉住,她满脸是泪,痛苦不堪地质问她:
“我从未后悔坐上这个位置,我愿意背负起贺家应该有的责任,我可以一辈子为了大周到死!可是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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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