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的会客室内一片严肃,王清岭送上了两份刚完成的策论,呈送给朱山长,想请山长指点一二。朱山长仔细看了一遍,将策论放在桌上,并没有发表评判,只淡淡地问道:“你这几日在书院读书很是用功,可有找到如何提高策论水平的方法?”
王清岭恭敬地回答道:“学生在王晓敏师长的指点下,将《过秦论》、《封建论》、《六国论》三大名篇背诵学习了一遍,有所悟。”
朱山长问道:“有何悟?”
王清岭有些紧张,斟酌着回答:“其一悟为行文应有气势,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中言道:‘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则不溢’。我的策论偏平实,气势不足,说服力不足。”
朱山长继续问道:“其二呢?”
王清岭脑门开始冒汗,声音有点发虚:“其二悟为议论应切中时需,应透彻、全面、清晰地分析、解决问题,发表中肯的见解,提出的解决问题方法和谋略要合理、合情、合法。我的策论论点软弱、论据不充分。”
朱山长淡淡道:“还有吗?”
王清岭低下头,道:“求山长指点。”
朱山长沉着脸,道:“你的这两篇文章,我看了,并无半分长进。你缺的,不在行文、不在辞藻,而在于见识。”
王清岭脸红了,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打在了身上。他年少聪颖,又兼勤奋,求学之路颇为顺利,从小到大听到的多是赞美,从来没有哪一个如此清晰地告诉他:“你缺见识。”
这种感觉,只在苏府求亲时,苏允斥责时体会过,他至今依然记得苏允所说:“像你这样死读书的穷家子我见多了!再努力也没有用!跟了你一辈子吃苦的命!”内心涌出一股屈辱,令他浑身颤抖,拼命压住方才止住。
看着底下这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双手紧握,身体僵硬,朱山长内心一声叹息,将声音放得平和了些,道:
“会试之中的策论,最是要紧,也是朝廷最为看重的内容。策论根据朝廷政务的需要,选拔既熟悉政治、又具有匡时补弊才能的人,因此,若要写好策论,第一便是要熟悉政治,要体验民生。你熟读经义,诗文出彩,可是毕竟一直在学院读书,既没有朝廷为官的前辈指点,也没有走进世俗了解民生。
因此,你的策论根本问题不在辞藻、不在行文,而在于你的见识少、立意浅。”
王清岭低下头,强压着心底的屈辱感,长揖到底,恭敬地问道:“求老师指点。如何才能增长见识,如何才能加深立意?”
朱山长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嘴角微扬,显见对这个弟子十分满意。他问道:“你们这一届中有三位举人,季明轩明年将入白鹭书院,你呢?有何打算?”
王清岭不清楚山长的意图,不敢随便说话,回答得一板一眼:“学生准备在书院认真学习,明年参加会试。”
朱山长长叹一声,道:“我说过,你的策论不过关,明年不必参加。”
王清岭不敢抬头,只一味诺诺:“学生还是想去试一试。”
朱山长面色一沉,冷笑道:“你这是不肯听我的了。”
王清岭连称“不敢!不敢!”
朱山长喝道:“去京城赶考,来去三个月,你年后便要出发,所花费用包括路费、房费、饮食费、纸笔、考试担保等费用,再节约也要二百两出头,你家如此清贫,如何承担得起!”
王清岭被山长这一喝斥,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滑落,他一心想要参加会试来证明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赶考的费用问题,也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考中,失败而归,所有的银钱就打了水漂,这个损失家中完全承受不起。他不敢说话,只得低着头不再吭声。
朱山长从王清岭一入学,便留意到了这个聪明俊秀的少年,看着他虽家境贫寒却不卑不亢、用心读书,便有意用心栽培。这次王清岭中举,他打听清楚了王清岭的排名,也研究了他往日做的文章,非常清楚这个学生的水平及问题所在。这次开口指点,也是存了一份师者之心。
但从刚才的对话里,他发现这个学生性格里有一份清高,虽是寒门却不事稼穑,只知埋头苦读圣贤书,忽视了生活中的经济事务,难怪策论总是浮于表面,难以直指核心。
王清岭等待了半天,见山长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发慌,悄悄抬头一看,正对上山长威严审视的眼神,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道:“求老师指点!”
朱山长长叹一声,道:“清岭,我给你两个选择。”
王清岭忙道:“请老师明言。”
朱山长道:“第一个选择,你进我门下,拜我为师,安心在昌平书院读书三年,待到三年之后参加会试。”
静候片刻,王清岭没有吭声。
朱山长淡淡道:“你若一心要参加明年春闱之试,我也不阻挡。我与白鹭书院柳山长是知交好友,我修书一封给他,立刻便可送你进入白鹭书院读书。但是……”
朱山长停了一会,道:“明年会试你若不中,那便在白鹭书院研习三年之后回到昌平书院担任教习一职。”
王清岭的一颗心宛如在油锅里打滚,跪在地上感觉膝盖有如针扎一般。这两个选择,让他好生为难!
明年会试,他是一定要参加的。山长说他没有见识,说他水平不够,他是决不服气的,他必须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他能、他行!若是可以进得白鹭书院,他定可以增长见识,提高政务能力。但让他不走科举仕途之路,成为昌平书院的一名普通教习,他却又不愿意。虽说教习的收入不低,社会地位也高,但他心怀青云之志,不可能让自己拘在这昌平县城。
他左思右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机会,我要去白鹭书院!至于将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情。”一咬牙,他抬起头,轻声道:“我选择第二个。”
朱山长呵呵一笑,内心失望至极。他曾为进士,见识能力一流,哪里看不出王清岭的真实想法?他挥挥手,道:“你回去收拾东西,推荐信我会让清风童儿送予你,明日便出发白鹭书院吧。”说罢,端茶送客。
王清岭心如乱麻,低头应声,退了出去。
在后窗偷听的唐球主仆二人,听完王清岭的选择,便悄悄地离开了书院。守大门的老头横了他们一眼:“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唐球嘿嘿而乐,道:“书院景致太美,看花了眼,迷路了!”
待得走出书院,唐球左右看看无人,索性“呸!”地一声,破口大骂道:“我就看出这个王清岭不是个好人!就是个假清高的人!凭他那间破屋子,凭他那吝啬的老娘,凭他那十两银子就卖了版权的脑子,还敢去白鹭书院读书?怕不是要把他卖了都不够。真是个蠢东西!”
六福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凑近了少爷,问道:“少爷,你为什么骂他?这两个选择我都没有听懂啊。”
唐球仰头大笑,他虽是纨绔子弟,不爱读书,但见识却还是有的,他道:“本来呢,第一个选择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朱山长是什么人?进士出身,文章锦绣,京都书院的高材生,知交好友遍天下。若不是因为老母需要奉养,他无意官场,早就已经官拜三卿。这样的老师,到哪里去找?偏偏这个王清岭不识货啊,不识货啊!哈、哈哈,笑死我了!”
六福问道:“这个王清岭,本来就是山长的学生啊?还要选择什么拜入门下?”
唐球现在心头畅快,乐意为六福答疑解惑,便拍了拍六福的头,道:“傻,拜入门下和在书院读书,差别大了。我上次好像听母亲说过,朱山长亲自指导的门下弟子只有三个,虽然没有入仕,但那都是因为山长压着呢,山长要求他们多多历练,为未来进入官场打下良好基础。王清岭没有见识,错过了这个机会,可惜啊、可惜啊。”
六福恍然,连连点头。唐球走在山路上,看着路边的红叶如火,草黄似金,秋色染遍了葫芦山,又偷听到了一段王清岭的故事,眼看着自己讨厌的人做错了选择,不晓得几欢快。
他忽然想到一事,一击掌,低呼道:“唉呀,坏了!”六福忙上前问道:“少爷,有什么事?”
唐球皱眉道:“白鹭书院学费每月二十两,那个王清岭明年会试又是一笔钱,他若明天去白鹭书院,银钱从哪里来?苏苏会不会受苦?”
他咬牙切齿,开始痛骂王清岭:“这个没用的男人!只晓得死读书的男人!苏苏好不容易攒一点钱,都被他用光!非要去什么白鹭书院,那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他什么都不懂,只晓得花钱!”
六福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跟着说了一句:“举人娘子真可怜!”
这两个选择,考验是王清岭的品性。
大家有没有过在诗书过程中,被老师严厉批评的时候?感觉无所遁形的羞愧?
我仍然会记得被老师一针见血批评时,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自己的灵魂。
我想这可能就是王清岭会抗拒朱山长的原因:他被批评得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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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