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眨眨眼,突然问道:“你有多久没写过符咒了?”
乾云端着药碗的手一顿:“是有很久了。”
无月不经意道:“长眠很久没有再作乱了,我看掌教也很享受这份宁静,最近他一直在陆续解散一些教徒回家,也许有一天你身体好了就会回去了,韦掌教年纪大了,应该不会一直待在仙师府吧。”
乾云一口闷了药碗里的药,好像没有注意到药有什么差别,他现在全部思绪都被无月的话牵动:“回去?回到哪里?”
“当然是你来无忧城之前的家了。”
他没有想过回去的事,来无忧城以前——那是很久之前了,他猛然意识到,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认识韦掌教的?
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很多他意识里要做的事情想想根本全无缘由,但在他脑袋里却是约定俗成,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会写符咒的?...这一切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要是人都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怎么会有人没有过去呢?
他要回哪里去?为什么心里有一股执念一定要逃呢?他是无忧城的仙师,这里是他的仙师府,一切人都为供养他而忙碌,这里遍布他的信徒,他在这个城池中就是真正的神仙,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心中总是惶恐难过?
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无月走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他:“你怎么了,乾云?”
“我...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几滴泪水掉在他的长衫下摆上,洇开淡淡的痕迹。
“不记得就算了,何必为难自己呢?”无月抱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
他猛地抬起头,紧紧攥住无月的双臂:“带你弟弟走!离开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乾云呆呆地看着她。
无月笑了:“嘘——小声一点。我知道的,我说过了,你很善良,你只是不记得了,不是你的错。”
乾云摇头,无月松开手,他顺势握住她的手,似忏悔般喃喃低语:“不,不是的,是我做错了,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做了错事....我知道的。”
诚如无月所说,长眠很久都没有作乱,城中也很久都没有像以前一样时不时死人,长眠笼罩在无忧城的阴影似乎已经要散开了。
夏日炎炎,到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候,人们认为这种时候天地之间阳气炽盛,鬼魂是不敢出来作乱的。
每到这个时候,仙师府就即将开始一年一度的宣**会,乾云仙师会在大家最放心的时候分发护家符咒、宣讲如何应对长眠以及一些养生之道。
因为这个符咒,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出人来参加法会,所以仙师府需要布置很多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还要有几个传声的人,以便每家每户都能听到仙师的**。
无月忙得脚不沾地,愤愤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冲另一边忙活的韦掌教抱怨道:“这些事就我们几个怎么忙得过来?掌教大人早知道要办法会,还把那些信徒都解散回家去,又不许仲离帮忙,就我们几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的手都红了!”
她摊开双手,果然被麻绳捻得通红,韦掌教抬抬眼皮假装看了一眼,打哈哈道:“辛苦你了阿慈,不过你弟弟他身体刚有所好转,怎么能顶着太阳干这些粗活呢?仙师他眼睛见不得强光,这种天气他是不会出门的。”
无月好大不乐意,韦掌教摆摆手:“你累了就去一边等着,我和张掌教收收尾。”
无月闻言,蹦蹦跳跳跑到檐下阴影处坐着,拿着一把大蒲扇扇来扇去。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无月扭头,乾云在她身旁坐下,从她手里抽走蒲扇。
“你怎么来了?”无月问他。
“一个人在屋里很闷。”他眼上盖着白纱,精准地摸到无月的掌心,从怀里掏出包扎的东西,给她缠住手心:“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摘下吗?”
无月点头,意识到他看不清楚,又开口说道:“我不想大家总盯着我手看,再说了,我都已经习惯了,又不疼。”
乾云一板一眼地包扎好,把她的手轻轻放下,拿过蒲扇在她耳畔扇起来。
韦掌教也走过来,他看了看乾云,又看了看无月,“我没记错的话,我是让你去照顾仙师对吧?”
无月点点头:“是啊!”
“那现在——”他指着乾云拿蒲扇的手:“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无月举手:“我手受伤了,仙师体恤下士!”
韦掌教狐疑:“真的?”
乾云温声道:“顺手罢了。”
韦掌教面对乾云变得很有耐心:“是,仙师。现在太阳刺眼,您还是回去吧?”
乾云点头:“叫阿慈和我一起回去吧,我自己在屋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韦掌教爽快地答应了:“自然。阿慈,你回去吧,这里我和张掌教来就够了,你好好照顾仙师。”
无月开开心心围在乾云身边,乾云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韦掌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陷入沉思。
“韦掌教,你说仙师是不是...动了凡心?”
韦掌教扭头,对张掌教露出笑脸:“老张,这是好事,仙师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阿慈性子又好生得模样也好,仙师有所动摇也是正常。”
张掌教不甚认同,他迟疑道:“可是...”
韦掌教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又杞人忧天了不是?有仲离在,阿慈是不会离开的,仙师若是真的看重阿慈,那他就有了软肋,与其时时刻刻看紧他,不如这样若有若无地拴住他。”
张掌教感叹:“这个阿慈姑娘,真是咱们的福星啊!”
韦掌教哈哈大笑:“是啊!只要有她在,我们就还能延续仙师府的辉煌!”
张掌教问道:“城主那边...怎么说?”
韦掌教冷笑:“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当然不希望仙师离开无忧城,但我们有了更好的,还守在这穷乡僻壤干什么。或许有一天,咱们也能到都城去。”
“城主的想法我们也不能不顾....其实倘若我们有了替代品,就将仙师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韦掌教打断他:“没有我们,他又做什么城主?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行了,不要再说了。”
无月拉住乾云,乾云低头看她:“怎么了?”
“我们很久都没出去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来无忧城这么久了,我还没好好看过。”
乾云点点头,无月兴奋地扯住他的手:“快走!”
乾云换上了仲离的衣服,盘起头发戴上儒巾,摘下了眼上的白纱。无月左瞧瞧,右瞧瞧,乾云有些不好意思,抹了一把她的脸:“你看什么?”
无月抱住他的胳膊:“乾云,你这样穿真好看!”
乾云白净的脸上又泛起红晕,他反问:“难道之前不好看?”
无月认真道:“第一次见你是在客栈,那时候仲离受惊生病,我们又是初来乍到,心中惶恐不安,你一来便是白衣白发的仙师,我对你只有探究好奇,以为你跟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是现在感觉不同了。”
“如何不同?”他盯着她漂亮的侧脸,就连她鬓边小小的痣也觉得玲珑可爱。他期待她的回答,又畏惧她的回答。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如此患得患失,她小小的一个人却能满满占据你的心腔,你的神魂恨不得时时刻刻追随她左右。
“现在我知道你不是天上冷冰冰的仙人,你也只是一个凡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注定你不会成为一个铁血手段的果决人,但你在努力活着,尽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散发善意。我想如果乾云没有成为‘仙师’,或许你也会像那些举子一样,寒窗苦读,然后娶妻生子,平凡一生。而且,你本也想那样活着,对吗?”
皱巴巴的心脏像被泡在蜜水里,甜腻腻的感觉充斥在乾云的每一滴血液里,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少女,脑袋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蹲下身子。
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一些记忆的片段纷至沓来,他空荡荡的过去突然涌入陌生又熟悉的情节。
“乾云,你怎么了?”
无月蹲在他身旁,眨眼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无月用袖口给他擦汗,他苍白的手攥住她的手腕,无月问:“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很痛苦,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他摇摇头,“没什么。”拉着无月站起来,无月想要抽回手腕,反被他捉住了手拉住。
无月看着他们拉住的双手,若有所思,笑嘻嘻看向乾云,乾云面色发白,表情倒是很轻松。伸出另一只手在无月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轻声说:“傻瓜。”
他们一起去酒楼吃了无忧城久负盛名的香酥鸭,又去尝了无月第一次来无忧城吃的馄饨摊,二人走走逛逛一直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下,但已无力阻止天色的黯淡。
夕阳的红光投射在堂皇的天师府,无月扭头对乾云说:“白日的仙师府真美,寄托着全城人的希望,可一到了晚上,怎么反倒像吃人的怪物?”
乾云没说话,把她揽在怀里,无月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