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听了,没有三皇子想象的那样惭愧或是愤怒,她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悲悯,淡淡说道:“俺只知道现在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饭、有钱拿,你说的那些俺不懂。俺也不傻,其实大壮哥他们去做工,保住的只是你们这些贵人的家吧,不是俺们的家,俺们的家都被这些城墙修散了。”
三皇子愣住了,他自认是天之骄子,在朝堂上挥斥方遒,这次他自告奋勇来与施国交战,就是为了在夺太子之位的功劳簿上多添一笔。他没想到从一个村姑的嘴里能听到什么有意义的话,更没想到一个小村姑的眼神会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二丫没理他,自顾自出门了,徒留下三皇子坐在原地发呆。
离国的朝堂上主战派和旁观派分庭抗礼,赵聃已经几日不曾上朝,任凭臣子们吵得沸反盈天也不为所动。大监顶不住几位老臣的施压,硬着头皮问道:“陛下,赵大人他们已经等候陛下两个时辰了,几位大人年事已高,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陛下不如召见几位大人,听听几位大人的心里话?”
赵聃箕踞而坐,靠在椅腿旁边,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大监又欲出声,赵聃才开口道:“庞市他们呢?”
大监道:“也在外面,和赵大人他们正吵着呢,还是得陛下主持大局。”
赵聃摆摆手:“主持大局?大局不是已定了吗?神毓想做唯一的王,那就让他做吧。朕已经疲惫不堪。这世上多得是利绾名牵之徒,真没想到离国上下竟有半数都是这样的人。朕懒得管理,也不想管了。大监——”
他扭过头去,直直看向大监,问道:“大监,你说,王后什么时候回来?”
大监冷汗直流,勉强道:“陛下不必担忧,王后本就是施国人,不会有危险的,时机到了,施国王上自然会放王后归家的。”
“归家?你说的好,朕待在皇宫里四顾苍茫,身边围着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如同王后一样。朕的风光、落魄,都是王后陪在朕身边,朕想做她的家人,但她何曾将这里当作是我们的家。大监,她不会回来了,朕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大监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陛下,轻声在赵聃耳边问道:“既然王后娘娘回不来,陛下何不去接王后娘娘回来呢?”
赵聃问道:“若她不肯回来呢?”大监的眼底闪过一抹疯狂的底色:“那陛下就...把她抢回来啊。”
“抢回来...她不情愿。”“不情愿总有机会变情愿,只要陛下真心真意对王后娘娘,娘娘怎么会一直不情愿?可若是见不到王后娘娘,陛下此生,可就真的与王后娘娘没机会了。”
紧闭的宫门轰然打开,在宫门前吵了许久的两拨人都停了下来,赵聃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冷眼看向众人,朗声道:“朕,御驾亲征,讨伐施国,救回王后!”
赵大人为首的连忙叩首道:“陛下圣明!”庞市等人面面相觑,看向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大监,大监赶忙轻微地摇了摇头,庞市几人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叩首。
赵聃不等召集完全部的粮草就动身离开离国,浩浩荡荡的大军日夜兼程,经过半月的跋涉,已是人困马乏。赵聃的王驾奢靡非常,要百人抬着前行,四角皆挂着巨大的金铃,要前行之时金铃不能发出声响,否则抬御驾的人都要受罚,新鲜的水果蔬菜第一时间送到王驾中,大多数的低级士兵因为粮草未筹集完备就开拔的缘故,常常吃不到菜,一张大饼会被士兵们留一半以备第二天吃不上饭。
又行了半月,大军刚到施国边境,庞市为来使去同边城的太守谈判,希望能送回王后,离国施国就能够免去一战。
不出一日,庞市就带着书信回来了,赵聃接过书信,信中直言王后出身施国师氏,此次回施国不过是探亲,又与施国王上是旧相识,相谈甚欢,无意返离,若是王后有意回离,届时自然会将其恭送回去。信的落款是如今的师氏少主——师渠。
“师渠,他也做了少主了。再回首往昔,真是——恍如隔世啊。”赵聃扔掉书信,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脚踹翻庞市:“你没有说清楚,朕,要王后回来,不论王后愿意不愿意,否则离国的大军就将攻进施国吗?”
庞市赶紧翻身跪好道:“是...臣已然说过了,但那太守仍执意写下这样的书信叫臣带回来,臣...臣也无法。”
“你不是一门心思往上爬吗?挤破了头也只是区区四品,只是说了几句朕爱听的话,地位就水涨船高,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应该做谁的走狗吗?”
庞市闻言,大惊失色,赵聃问道:“怎么?以为朕一无所知吗?你也想踩在朕的头上?”他一脚重重将庞市的头踩在地上,大监如鬼魅般出现在赵聃身后:“陛下,这样想要掌控君主的奸臣,该斩啊...”
“该斩,大监说得对,该斩!乱臣贼子,该斩!”赵聃四处张望,庞市颤颤巍巍,见赵聃直奔墙上挂着的宝剑而去,抽掉剑鞘,口中喃喃道:“大监别急,朕这就杀了乱臣贼子!他百般阻挠王后归家,该杀!该杀!”
庞市吓得屁滚尿流,弓着身子躲避:“陛下!陛下!陛下息怒啊!这帐中只有臣和陛下啊!并无大监啊!陛下!”
赵聃充耳不闻,庞市走投无路,只能冲出大帐,大声叫喊:“陛下疯魔了!陛下疯魔了!来人呐!来人呐!”
候在门口的赵大人愣在原地,庞市竟冲着赵大人哭道:“大人救我!救我啊!陛下疯魔了!”
赵大人被他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你胡说什么!”赵聃扯过赵大人身边的大监道:“大监!你说!朕疯了没有?”
大监抖如筛糠:“回...回陛下,陛下圣躬千秋!”赵聃甩开大监,剑尖直指庞市,“听到没有!朕——圣躬千秋!”
刀尖刺进血肉,鲜血像红色的旌旗,天日高悬,旌旗昭昭,预示着离国的未来也终将遍染鲜血。
一名长相平平无奇的小兵身穿灰扑扑的平民服饰跪在地上汇报道:“回太守大人,离**营异动,今日来的使臣被枭首挂在离军营门口。离军上下军心不稳。”
“杀了?”师渠皱眉:“你下去吧,继续监视。”
“是!”
待他走后,师渠道:“看来赵聃比我想得更加疯狂,难道我们仍坐视不理吗?”
身后屏风走出一人,身穿长袍作男子装扮,正是无月。她按住师渠道:“陛下统一天下,正是鱼龙将化之时,而赵聃已经山穷水尽,疲态初现。任将军在魏国酣战,此战虽胜利在望,却不免损兵折将。所以我们这边对上赵聃,就不能依靠蛮力对抗。应该攻心为上。”
“长姐所言甚是,不知如何攻心?”
“与赵聃一战避无可避,第一战我们一定要胜,打退离军,之后就让流言蜚语击碎离国的脊梁吧!”
无月身披铠甲站上城墙,赵聃久不见天日,皮肤透着苍白,他瘦了很多,一双眼阴沉沉的,目光穿越城下千军万马,望向墙头,师渠欲要挡在无月身前,无月轻轻拨开师渠:“他是冲着我来的,就让我自己面对吧。”师渠缓步让开,无月应向那道目光。
千言万语尽作残花随马,恩爱虚情皆如泡影渐行渐远。残柳飞絮扬天,粘住血液凝固成堆,再难以飞上青天。离国与施国的第一仗打得惨烈,离国不败的神话终于落幕,曾经傲然不可一世的大国如同被拉下神坛的神像,第一块神像碎裂的声音像强心的战鼓,施国将士一往无前。
利用施国地势的优势,施国将士埋伏在两侧山顶,裹着火油的石头砸向低洼处的离**队,离国本就粮草供应不足,上下皆顶着压力孤注一掷。随着离国死伤无数,两侧山坡上战鼓擂擂,施国将士手持刀刃从山上一冲而下,皆是青年壮士。
赵大人慌忙道:“不是说施国只剩老弱病残,真正的精锐都被派去攻打魏国了吗?一定是陷阱,陛下,我们快退兵吧!”赵聃一剑将赵大人刺落马下,他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无月,随后高举宝剑:“冲锋!”
“谁家近水滨,见画桥烟柳,朱门隐隐。秋千影里,墙头上露出红粉。他无情笑语声渐杳,却不道恼杀多情墙外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哼着歌蹚过尸横遍野,从死去的将士身上搜刮值钱的东西,远远听见有马蹄声响起,小孩被头发花白的老翁拉着躲起来。
师渠坐在马上,看着满地尸首,面露不忍,“长姐,他们为陛下牺牲是否值得?我们这么做,真的是正道吗?”
无月坐在马上,看着前世未曾见过的场面,心中勇气无限悲怆。元屏瑜终其一生希望逃离,任彦凇与她失之交臂,最后未曾留恋权势,反而卸甲归田,长守墓前。这是他们的故事,但在他们之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平凡百姓的故事。
他们没有名姓地死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值得吗?无月叩问其心,除了爱情,除了那一人的自由,支撑她走到今天、走向明天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