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无双走后,无月坐在庭中,指尖在琴弦上,有心无心地拢几下,陷入沉思,一只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肩上:“你想帮她?”
无月听见来人声音,放下心来,她轻轻靠在任彦凇怀中,点头道:“是。双双是个好姑娘,师公子亦是有情有义,他们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况且,我有自己的私心。”
任彦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忽听得无月问道:“你怪我吗?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像我们,却又与我们不同,至少...他们比我们更有机会...”
任彦凇将她紧紧抱住,似乎在给她无尽的力量,他的话少,不总是说长篇大论,但他明白元屏瑜的心,元屏瑜也一样懂他。
怎能怪她自觉前途渺茫?怎能怪她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四国动乱在即,乱世少归人,死生苍茫,遑论衷肠。
云楼之中无秘密,艳无双做的手脚很快就被云楼主人知晓,受尽刑法后被关在地牢中,手脚被缚。
无月自请来看她,昏暗的地牢中,艳无双面色苍白似鬼,双目呆滞。无月心下慌乱,赶忙上前,托住她的脸,唤道:“双双...双双...姐姐来看你了,你看看姐姐!”
过了许久,艳无双的眼珠才迟钝地转了转,双眼盯着无月许久,才似乎终于认出来人,她嘴角扯了扯,也没能扯出个笑来:“是你啊...姐姐...”
无月点头:“是我,我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只要你坚持活下去,姐姐就一定想办法叫你们团聚!”
艳无双的头无力地垂下去:“姐姐...我已被楼主视为弃子,师兄他...你帮我告诉师兄,叫他寻一良田,好自生活去吧...马氏的仇,不报了...如今的境况,也与我向世子动手前设想的殊途同归。我..已心存死志,不愿再受苦了。”
无月努力想要托起她的头颅,可她已经不想活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心理上的萎靡使她陷入昏迷,无月咬牙,狠狠打了她一耳光:“醒醒!你醒醒!我不许你轻言放弃!”
艳无双的眼睛张开一道缝,勉强支撑,但俨然已经是个濒死之人,无月落下两行热泪:“你不能死,你怎能如此坦然,你怎能束手就擒?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得知你的死讯,师公子会作何反应?你既有决心闯入这红尘滚滚,难道就没有勇气活下去,等着曙光吗?我会给你带话,你若是想来年叫我祭拜你二人新坟,我自不会拦你!”
“双双啊...”她抱住艳无双嚎啕大哭。蝼蚁尚且偷生,人又怎么能甘心赴死呢?这样想着,走的路越来越远,越发不能放弃,总想着已经坚持这么久了,或许再撑一撑,或许明日就会有转机,就能够离开云楼、离开乱世,就能够和他长相厮守了呢?可是明日等来的,依旧是一样的生活。
她贪心地将任彦凇当作救星,拖住他为自己而停留,可随之而来的,对方为自己而牺牲的人生,也成为新的重担死死压在她的心头。
这样的话她不能和任彦凇说,不能和主人说,因为哭诉、求饶都没有用,她只能一个人在云楼中苦苦煎熬多年,日日都恨自己如此贪生怕死,日日受尽折磨。
艳无双就像另一个元屏瑜,师渠亦是另一个任彦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艳无双去死,更不能接受她如此坦然地引颈就戮,正如她自己不服这命运,也绝不允许艳无双屈服于它。
“双双...你叫怀夕对不对,怀夕,你听着,姐姐不会叫你死,你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自小被卖入青楼,辗转流离,从未见过书中写的河山,你和师公子,他年若得以解脱,定要替姐姐好好看看,将所见写进信中,寄给我瞧瞧。”无月轻轻抱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怀中人渐渐有了反应,在艳无双的呜咽声和她震颤的胸膛下,是重新燃起求生之志的心脏。
从地牢回到房内,有婢女进门道:“元姐姐,太子府来人想见姐姐。”
无月点头,问道:“太子府?来人可是殿下?”
婢女摇摇头:“不是,似乎是太子殿下府上的幕僚。”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无月知来人应是师渠,虽不知为何师渠会直接找上她,不过也算来得好,无月一路上思忖着怎样告知艳无双的境况。
师渠手捧热茶,见无月进门,颔首笑道:“元姑娘。”
无月屏退周遭,悄然落座,为师渠斟茶续杯道:“不知师公子来此寻我,是有何事?”
“元姑娘真是快人快语,”他放下茶杯说:“在下只在晚上来过云楼,无论来过几次,都叹为观止,这还是头一次白日来此,没想到,白日里的云楼,竟能隐匿在山林峭壁间。”
无月垂眸:“没有黑,哪有白?没有这黑漆漆的荒岭,哪能显出天上仙宫的绝妙。”
师渠点头:“正是,正是。不知元姑娘听说没有?离国纷乱渐露端倪,恐怕云楼的太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无月问道:“公子来这,就是为了与我探讨云楼的存亡?”
“在下是替太子殿下问元姑娘安好的,云楼是元姑娘的立身之所,但乱世之中,小小一个云楼,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能庇护元姑娘呢?在下知道元姑娘并不想做笼中鸟,可世事迫人,元姑娘也该权衡利弊,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才是,相信元姑娘心知肚明,庇护一个女子,对于殿下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元屏瑜笑道:“原来你是来替殿下当说客的。不过我倒想知道,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师渠抬眼问道:“元姑娘何出此言?”
无月直直看向他:“似乎师公子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主子,太子殿下的为人,大多数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师公子是否也觉得殿下是守拙之人呢?”
师渠静默不语,无月接着说道:“不过我很感激师公子的好心提醒,既然师公子有心结个善缘,我便也投桃报李,告诉公子最想知道的事,或者说...是公子最挂心的人。”
师渠低声说:“元姑娘在说什么?师某不知。”
无月从怀中拿出一个有些破旧的荷包,递给师渠:“他年旧物,不知师公子还记不记得。”
师渠愣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去,接过荷包,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图案,感觉里面有东西,又小心翼翼打开荷包,从荷包中抽出一封信来。
“信上字字真心,想必师公子不会轻易忘怀。”无月说完,只见师渠微张着嘴,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但他很快将信收回荷包,将荷包压在掌下,盯着地面不语。
过了半晌,他才轻声开口,声线藏着一丝颤抖:“她...还好吗?”
无月问道:“你问的,是马怀夕还是艳无双?”师渠不吭声,平日凭三寸不烂之舌口灿莲花的人今日倒沉默寡言起来。
“你若问的是艳无双,我便只能告诉你,她背叛楼主,犯下大错,险些丧命。”师渠大惊,一下子窜起来,还没开口,无月又说道:“可你若问的是马怀夕,我便要告诉你,她历经世事,终于决定放下仇恨,盼着能和她的师兄团聚,隐居世外,了此一生。”
“她在哪?”
“她不敢见你,更不想以艳无双的身份见你。”
师渠苦笑:“不论她是谁,在我心中她始终都是我的师妹怀夕。”他又问道:“元姑娘,师妹她怎么了?”
无月道:“她自与你重逢后便心情低落,甚至想自暴自弃杀了世子求死。楼主得知此事大怒,她受了刑,我已经将她安顿在我院中,见过师公子后,我便要去见楼主了。”
师渠闻言,向无月一揖:“元姑娘今日之恩,师某铭记于心。”
无月笑笑,没再多说,转身欲走,却被师渠叫住:“元姑娘!”
“还有何事?”
“元姑娘,太子殿下是否真心挂念你我不知晓,但他身边有个人已将姑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如今离国动乱,宫内陛下更是有意用世子换回神伏殿下。若是神伏真的回来,殿下的太子之位便岌岌可危,师氏的支持对殿下来说便是重中之重,届时她若想对元姑娘动手,殿下恐怕也只能作壁上观了。”
无月皱眉,险些忘了师晴。她与神毓的关系,旁人不得知,却也不能将实情大剌剌讲出去,即便是她据实为自己辩解,师晴也不会信。
“这些事先放在一旁罢,我若无心进宫,她想必也不会为难我,现下还是怀夕的事情更要紧些。”
师渠感谢道:“元姑娘,多谢你。我会盯着师家,若有异动,必不会让你陷入险境。”
夜幕降临,云楼又灯火通明,无月闭门不出,床上躺着还在昏迷中的艳无双,有婢女敲门道:“元姐姐,楼主听闻你病了,特意送来了补药。”
无月为艳无双擦去额上虚汗,这才站起身走向门口。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她温柔道:“去吧。”
婢女转身走了,无月坐在屋内,听着艳无双微弱的呼吸声,手捧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将药碗对着烛火,细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