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回答印证了李耀的猜想,他没想到他哥会如此平静、干脆地回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病得快死了的时候他不顾一切把你往死里打?”李凡反问道。
提起往事李耀愧疚地垂下头去,他不再紧盯着他哥的表情,而是眼神木讷地看向侧面的窗口,“我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没敢往那方面想。”他说,“小云一直很讨厌我爸妈,除了讨厌爸之外她觉得我妈太懦弱。”
“说到底她是心疼我。”
“换位思考,我是该打。”他说。
李凡不置可否,他们吃饱了后偶尔聊天,其余时间留给李凡观望来回来去年轻的面孔。说实话,他有些好奇张海旻的世界,李凡从未有过青春,他的青春沉沦在生活的苦海之中,挣扎在绝望和孤独里,其余时间留给了不知所措的茫然。青春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过此类概念,生下来、活下去是命运给他的唯一答案。
他向往普通又耀眼的周围人,不管是久哥还是李耀,每个人的生命都活成了他想要的日子。
可命运从不给人提前做决定的权利,无提前命中注定的决定权是人一生的义务,或许怎么选都会后悔,像李耀的悔不当初一般。
饭后夏末初秋的晚霞仅剩西边没有彻底沉下去的微光,远处天空由蓝色逐渐变成深紫色,油葫芦、蝉的鸣叫声伴随温度下降不再急躁,周围年轻的交谈声、远处篮球场的喧嚣盖过了它们的声音。他们走在路灯明亮的步行街上,李凡问:“下个月雪子和吴奕乐婚礼,你要来吗?”
“……我去太扫兴吧。”李耀说。
“佳佳姐也会去,你可以问问她。”
临别之时李耀仍旧没有做好决定是否要去,眼见要挥手道别时,李耀沉浸已久的问题挣扎在心里,从见面时想问出口到现在一直不敢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哥。”他突然拉着李凡的胳膊叫住他哥。
李凡满脸轻松地回头看了一眼因纠结和羞涩而垂下头的他,“嗯?”
他觉得他无权关心李凡的生活……“你和九爷……过得开心吗?”他问。
“挺开心的,”李凡不假思索,语气平淡说:“在我打算不治了的时候,是他一直不肯放弃我。”
李耀可以想象他哥到底经历了什么,只不过当他哥说出来时,他会突然觉得心被攥紧了一样猛地跳动一下,之后是很久很久难以缓解的痛。反复蹂躏他的心的并非是别人,正是儿时每次任性地排挤哥哥时的他自己。
“哥,你好好活着。”说着,李耀突然上前一步抱住李凡,声音哽咽说:“等小耀子长大了赚好多好多钱,给你和九爷买好多好吃的,你要等着小耀子长大,哥……”自惭形秽。他没有关心哥哥的权利,每次想关心李凡一想到那些看似真挚实则空口白话的语言苍白无力、又映照着从前所犯下的错显得虚伪,那些话深深埋在了心底。
李凡愣了一下,想想他说的那些幼稚的话不免破颜微笑,他摸了摸李耀的后背,短袖上潮潮的,面颊的泪水触碰到他的头发,像极了小耀子小时候每次哭哭闹闹要哥哥抱的瞬间。
“好。”李凡说,“你好好读书。”
“我知道了,哥。”他回答后撒开他哥,用胳膊抹去眼泪问道:“哥,下回去医院能让我陪您吗。”
现在他们长大了,有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最主要的是他们能为对方付出更多。
刹那犹豫后,李凡点头同意了。
赚钱是为了什么呢?李凡已经学会如何买药,先和商家在□□上沟通好,之后由商家快递发货,拿到沉甸甸的三瓶上面包绕绿色标签的药后他再拿着小纸条去离家最近的工行汇款……他每次只舍得买一个季度的量,写着对方开户行、地址、姓名和卡号的小纸条被他揉得发皱,站在微凉的秋风里如果轻轻一撒手小纸条会随风而去变成一颗硕大的尘埃,之后被践踏、碾碎。
赚钱是为了续命。或许这是李凡人生的答案,他与吴奕乐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生病或许他根本不需要钱,他不需要如吴奕乐一样用赚多少钱、买车买房来向家里和爱人自我证明,没有人对李凡抱有期待。
虽然当他爱上了谢斯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但他只寻找到了一部分。除去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他被说不清的“无意义”所包围。当他思考意义时,中国不同角落有千千万万个“李凡”正在苦苦挣扎为了活下去,他们没有李凡的幸运——比如幸运地出生在北京,与全国人民共享拥挤但高端的医疗资源,幸运地认识他久哥,幸运地在信息不够发达的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得知有廉价的仿制药并吃上仿制药。
数不清的罕见病患者挣扎于贫困与疾病的泥潭沼泽中,无暇思考人生的意义。偶尔李凡会感觉到幸运,可并非是因为之前所说的那些,他所想的是如果得病的人不是他而是吴奕乐……吴奕乐的爸妈会痛苦万分,会不惜倾家荡产为他看病。
反观李凡,除了周遭在乎他的人之外他没有家,不会拖累别人。一旦意识到这点,“其实挺幸运的”想法油然而生,奇怪吧?只有奇怪的人生才足够特别。
每个人都会有奇怪的地方,韩雪坚持拒绝复杂又琐碎的婚礼流程,她避开十一黄金周,在凉爽又没有落叶满地的十月找了一个寻常的周日,用一种特别奇怪的方式举办婚礼。
她不要司仪说太多话,接亲时简单过场,甚至正式仪式没有传统的改口等环节……保守的吴奕乐爸妈觉得婚礼不像个婚礼,韩金树两口子则任由她们胡闹,加之家里大事小情全由韩雪说了算,小两口一商量就这么定了。
那天到场的人很多,有韩雪爸妈的同事、同学,吴奕乐家亲戚和上司等等,小两口的同学、同事,没有其他安排的两家老人在现场负责和亲戚寒暄。吴奕乐他爸西装革履在现场招呼来去忙了一脑门子的汗,背后嘟嘟囔囔吐槽:“儿子结婚怎么比自己结婚还累!”
婚礼现场布置别出心裁,她将亲戚、父母同事等等放在距离婚礼舞台最远的位置,由远到近依次为长辈、同学、同事、朋友,临近舞台的一桌安排了小两口关系最近的朋友,另外一桌则空着,离这桌最近的是舞台上五层高的白色大蛋糕。
婚礼仪式和上菜开席一起开始,韩雪觉得想看的人吃着也不影响看,不想看的人吃完赶紧走就行。开始时原本应由父亲挽着新娘步入现场,也变成了李凡拉着韩雪的胳膊往前走,聚光灯打在李凡的脸上,他看不清眼前长长的路尽头到底是什么,缓缓往前走,他逐渐看清对面的两个人影。
“对面谁啊?”李凡低声含糊地问。
白头纱下的韩雪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站在婚礼的舞台上还能是谁。
“笑什么呢?”
“我说我笑什么你不许秋后算账。”韩雪藏着笑低头往前走说出她的顾虑。
“你说啊。”李凡茫然地挠挠头,兼顾着表情管理。
韩雪拉紧李凡的胳膊,低声说:“我老公和你老公。”
“?”李凡愣愣地转头看向韩雪。
钢琴曲的声音盖过二人的窃窃私语,“说好不许下台报复我的。”韩雪说。
她这么说李凡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挺有趣,见李凡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韩雪继续说:“我和我哥背地里提起你我会说,我嫂子怎么怎么样。”
“……”
步伐一点点靠近,两侧聚光灯汇聚在舞台的中央,李凡和韩雪的对面站着谢斯年和吴奕乐,他久哥手里捧着早就准备好的大束玫瑰花。等他端详够谢斯年帅气的打扮后,他握紧韩雪的手,在吴奕乐伸出手含情脉脉对视时递了过去。
没有司仪罗里吧嗦的婚礼并不尴尬,几乎是牵手的瞬间,“亲一个!亲一个!”台下的朋友们起哄地大声喊道。
伴随音乐进入**,满眼星星的吴奕乐牵起韩雪的手,缓缓地亲了上去。
为了不遮挡住大家的视线,李凡侧过身和他久哥站在一起。掌声刚刚响起舞台上方倾盆而下无数的玫瑰花瓣将他们笼罩其中,花瓣落在韩雪的白色婚纱与吴奕乐的头上,同样也洒落在李凡和他久哥的头顶与肩膀。手捧鲜花的谢斯年自然地搂住身旁的李凡为他摘去头上的花瓣,又看着两个人在花海中一脸陶醉的亲吻傻笑,当一个长长的吻结束后他将鲜花递给吴奕乐,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舞台的角落。
仪式正在继续,李凡却盯上了旁边一人多高的蛋糕。他回头想和他久哥说句话,突然发现他久哥的视线不知从何时由雪子挪向了他。他久哥今天特别帅,量身定制的西装、精致干练的后梳头搭配冷峻的五官和盯着他时眼里流露出与外表相反的温柔,仿佛今天的男主角是他一般。
“久哥,”他说。
“嗯?”端着肩膀的谢斯年探过头在音乐声里仔细倾听。
“蛋糕好高啊!”李凡提高声量。
挠挠脸的谢斯年立即心领神会:“等会儿咱就吃,别着急。”他拍拍李凡的肩膀。
当司仪说:“现在有请新娘的两个哥哥为新人送上祝福。”之后,李凡眼神里放下依依不舍的蛋糕和他久哥走上台中央,站在新郎新娘面前谢斯年干脆利落地接过司仪手中的话筒,他的目光从吴奕乐挂上泪痕的脸逐渐转向韩雪,深吸一口气说:
“人的一生约有30亿次的心跳,形成30亿个连续传导从未间断的电活动波形,身体的本能让我们见到爱人时不由自主加速搏动的进程。”
“除了死亡是生命永恒不变的结局外任何事物都逃离不了被岁月拆解碾压,爱人如赏月,月亮是有变化的。愿你们江月年年望相似,未来的岁月里一遍又一遍爱上彼此的每一个瞬间。”
这是谢斯年最为真实的体会,他爱上了一轮残月。自此之后他在日夜变换下陪着月亮一起长大,期待他一点点由新月变成满月……他愿意陪着他的月亮再从满月变成残月,从盛年直到终点。
谢斯年在台下掌声响起的瞬间将目光缓缓地转向李凡,趁着所有人把视线汇集到新郎新娘身上遮挡住他们时悄悄拉起他的手。
此刻花瓣又向他们洒下,新人手拉手向大家鞠躬道谢。
我爱你像是一生约为30亿次的心搏次次如一地起源于窦房结,如果我错失了你的前10亿次心跳——太好了,之后的20亿次中每一个P波的出现都是为了与你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