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许把相册放在膝盖上,翘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翻看。
他到哪都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浑然不管周围是什么人,正在发生什么事。
巷子外传来摩托车经过的声音,一阵雷声似的轰隆隆过去了。
电流刺啦刺啦响了两声,那令人尴尬的安静又蔓延开来,连光线也被这安静湮没了。
老赵叹了口气,弯腰替程芮把书包捡起来:“小姑娘,你这样是不行的,如果有心理问题,就要告诉家长……”
他话还没说完,程芮就从他手里抢过书包带,然后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诊所。
她几乎是用身体把门撞开的。
她的身影都消失了,那扇玻璃门还在门框下颤抖不止,发泄着她残留的怒气。
秦许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老赵。
老赵从他眼中看出某种探究,他无计可施地摊开了手:“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这样。”
内向,叛逆,极端,情绪化。
秦许低下头,手指放在老赵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喃喃了一句:“我跟她可不一样。”
秦许在老赵的诊所又睡了半小时,半小时后老赵把他叫起来,天色已经全黑了。
老赵给他头上的伤口换了药,叮嘱他回去后忌生鲜辛辣,秦许就提着药袋离开了诊所。
迎面走出诊所,外面的空气有一种来自海洋的清新。这是隔壁那个巷子里的夜市味,飘到这里就有一种人间烟火的芳香。秦许在整个S市瞎晃悠,知道那个巷子里有几家夜市特别好吃。
他觉得肚子有点饿,想去夜市吃点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数,又想起了老赵的叮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
有时候他是愤怒的,有时候他是无奈的,有时候他是辛酸的。
可人的出身是自己不能决定的,这像是上天给他独设的惩罚,惩罚他忘记了前世做过的那些坏事。
如果他真的做过坏事的话……
秦许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其实他打了两天点滴,头疼减轻了很多,这会儿心情还是不错的。
于是他一边转着手里的塑料袋,一边吹着口哨往巷子出口走去。
老赵的诊所离大街没有二十米远,而且这是个很宽的巷子,大街上的路灯都能照得通明。
所以秦许突然停下脚步,导致后面骑自行车的人差点撞到他,也不能完全怪他。
那个人骂了一句什么,秦许根本就没听清,他使劲看了看靠在墙边的那个人影。
没错,就是程芮。
秦许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一定是在等他。
至于她为什么等他,秦许感觉自己好像猜得出,同时又觉得不太可能。
程芮却率先走了过来,她单肩背着书包,刚才在诊所时还扎着的马尾辫放了下来,一头顺滑的头发披在肩头。
秦许意外地呆站在了原地,明明知道她走过来肯定要跟他说话,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跟他究竟有什么好说的?
程芮把书包又往肩膀上抬了抬,在他面前站定:“秦许。”
秦许唔了一声,听她喊自己的名字也觉得奇怪。
程芮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焦虑发作的症状从走出诊所就消失了。
心理疾病有时候真的不由人控制。
发作的时候,你越想冷静就越不能冷静,但是不发作的时候,你又觉得自己一点病没有,完全健康得像个阳光宝宝。
程芮说:“你……”面对着秦许,她莫名觉得难以启齿。
秦许的脑海里飞快想起上次她跟他说话的场景,他不对她接下来说的话抱有什么好的预感。
程芮说:“你不会说的对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秦许发懵:“啥玩意?”
程芮深吸一口气,终于直截了当:“我刚才在里面说的话,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秦许没有说话,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程芮看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秦许才有了反应,却看着她反问一句:“你说什么了?”
程芮一听就笑了:“你装糊涂是吧?”
秦许耸了耸肩,一副听不懂话的神气:“不是,你到底说什么了?”
程芮看着他答不上来,秦许就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
算了吧,就当他答应了。
程芮跟秦许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说与不说,自己还能管得住吗。
但是总归心里不太舒服。暗骂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呢?
明明知道他那天来过这里,再次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就会很高。她到底是有多不谨慎,才会觉得那次相遇不会重现呢?
只能把过错都推在焦虑症上。
程芮就这样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
恰好王梅女士有客人造访。
王梅女士原来是在单位工作的,跟程芮爸爸程建离婚后受了刺激,觉得在单位干没有“钱”途,要自己出来打拼事业。后来就从单位辞职了,现在自己经营两家连锁超市。
但是原来单位里的叔叔阿姨都是熟人,三不五时也来王梅家里坐坐,王梅最喜欢在这种时候把程芮叫过去,然后大肆宣传一番。
魏阿姨看着程芮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就是一顿夸:“我真没见过小芮这么乖巧的孩子,从小听话懂事学习好,我女儿要是能有小芮一半好,我少说也能多活十年。”
程芮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水壶给魏阿姨把水添满。
王梅笑着摆摆手:“哎哟哪就那么好了?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别看她在他们学校排在前面,放在全市全省都不知排到哪里去了,操心着呢。”
曹阿姨笑着说:“能考年级第一还不满意啊?哎哟,你这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王梅忙说:“别胡说,什么年级第一,这次考了年级第三,退步了呢。”
……
程芮已经对这种表演式的互相奉承麻木了。
她站起身来说:“妈,我要去复习英语了,你跟阿姨们聊吧。”
王梅就点了点头:“去吧。别忘了把桌上的营养液喝了。”
程芮径自拖着书包回了房间,她的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瓶补脑子的营养液,棕色的瓶身像孤零零淋雨的鸟。
外头她们却还在讨论:
“你给小芮喝什么营养液?”
“我给她吃过很多的,那个专家推荐的,什么DHA,EPA,蛋白粉,维生素,深海鱼油……”
当夜,程芮打开维C瓶,吃了一片假冒药,才终于睡了过去。
***
秦许又是一夜没睡好,早上升旗仪式站在队伍里不停地打哈欠,校长讲话刚一结束,他就偷偷溜到操场后边去洗脸了,洗脸洗到一半听到广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真巧,竟然是他们班的程芮在演讲。
秦许隔着几千个人头向操场那头的演讲台望去,程芮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及膝连衣裙,还别出心裁地在头发旁边拧了个花。那裙子设计得有点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导致她一向单薄瘦削的身材看起来有种含苞待放的艳丽。
王梅要是知道她精挑细选的裙子,勾起了学校里一群不良少年的龌龊心思,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女儿推上主席台。
广播里,程芮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温柔,但是秦许靠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旁边,脑子里竟是她昨晚突然发作的高音——
“因为我不能有心理疾病!!”
他在帘子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她那歇斯底里的颤抖,和撕心裂肺的哭腔。
哦……秦许这时才突然明白过来,她昨晚专程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好学生都是这样的吗?
秦许差点笑出声来,好像发现了什么年度喜剧。
三班班主任今早请假了,没有人看着,三班后排的男生就有些不守秩序了。
程芮从主席台上下来,从班级队伍最后面走过时,跟焦祖几个人说了一声:“借过。”
焦祖连忙给她让开,程芮就披着校服垂头走过去了。
好象一朵盛开的百合花一样,纯洁干净,不染尘埃。
焦祖笑了起来,戳戳旁边的方伟:“哎,我看一姐这几天情绪不太好啊。”
方伟说:“她哪里是这几天情绪不好,她一直是那种冷眼瞧不起人的样子。”
焦祖说:“我没觉得她瞧不起人,我觉得她对我还挺有意思的。”说着他就模仿程芮的语气说了一声,“借过。”然后自己把自己给逗笑了。
方伟探头看了一眼队伍前面,然后说:“其实细看看,程芮长得还是不错的。”
马明摸着下巴说:“你说她身上啥味?”
方伟皱眉说:“这谁知道。”
马明思考着说:“要是能闻一下就好了,说不定是臭的呢。”
旁边丁洪这时插嘴:“得了吧,说的好听,谁敢C她?她不把天给你捅了。”
方伟却看着丁洪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丁洪不屑地冷笑一声:“那你去啊!”
方伟瞪着眼睛:“去就去!”
秦许这时回到了队伍里,听到他们在聊天,随口就问:“去什么?”
丁洪轻蔑地一笑,瞥了一眼方伟:“他说他敢C程芮。哼,牛皮吹到天上去了。”
这里的C指的是男生之间的一种游戏,指的是把目标女生困在角落里,然后做出模仿X/交的动作。
秦许没有说话,他挠了挠太阳穴,觉得自己还是很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