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云青,”燕府臻毫不露怯,双目如猫科动物般犀利,隐隐露出獠牙,一字一顿道:“你真叫我恶心。”
吐息灼热,目光融化成水,况云青笑得愈发温柔。最终只是吞咽下**,松开禁锢的手。
嘴唇擦过燕府臻耳廓,像亲吻绽放在耳尖,带来阵阵发麻的战栗。况云青紧贴他呢喃:“来归顺我吧,我会带你逃离这无间深渊,重列仙班。”
直到况云青离开很久,燕府臻都再听不见一点声音,甚至连一丁点反应就做不出,只是沉默坐着,耳中全是针刺般的耳鸣。
他自小养尊处优,眼比天高,绝非那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自怨自艾的人,却仍然因为况云青的话感到无比痛苦。
无可避免,逃无可逃。
——有关楚时锦的所有事,都对他太敏感了,敏感到一提起这个人就会生出剜心的痛悔。
楚时锦从不觉得自己是被燕府臻拖累而死的,但作为幸存者,燕府臻无法不这样觉得。
况云青大步流星踏出阎王殿,面容冷酷到无情,与方才烛光下仿若两人。
身后无声无息现出两位侍从,他侧头吩咐:“弄点动静出来。太不听话,要给点教训。”
侍从垂头应声。
翌日天明。
仙童驻足禀报:“上仙,帝君来了,正候在前院。”
容涧眉心狠狠一跳,这种不安感从昨夜里就开始蔓延,一直烧到心窝。仙童是统一配到各殿的,要经他人手,他信不过,没有在其面前露出丝毫对来者的提防,满揣惊喜似的迎出去。
“哎哟,”容涧小跑两步,满面春风,十分真诚且抱歉地行礼,“帝君怎么不提前通会一声,好让我出来迎接。”
况云青抬手示意他不用客气,转而和煦问候:“先前我有事在身,实在抽不出空,今日迟来,不会怪罪吧?”
袖袍扇动,动作间有淡淡焚香,容涧一怔,立刻觉出这是燕府臻房中的气息。浓郁成这样,他不仅进了内卧,还在极近床榻的位置停留了很久。
那转瞬即逝的怔愣被况云青捉进眼里,笑意愈发深厚。他轻轻撩起袖子,佯装歉意:“真是抱歉,昨夜起就未更衣,今天又急着来问询你状况……闻不惯?”
刹那间种种情绪烧起,却无法表露二一。容涧按捺着性子,恰到好处避开陷阱:“寻常的香,怎么会闻不惯?帝君劳累多日,不如咱们改日再叙?”
况云青却不顺坡而下:“可不是寻常的香,降华仙尊亲调的。我听说……你常常去他府里走动,也闻不出来么?”
容涧内心冷笑,烧的纸钱还成特调香了,进个内卧罢了,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面上却只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回:“哪里谈得上常常,不过闲来无事罢了。看来二位关系不错?”
况云青眼神饱含深意,像在斟酌一个用词,片刻后慢悠悠道:“大概是……足以交付后背的关系。”
“……哈。”
近晌午,燕府臻一直未露面,就连段策进去听吩咐,都是候在外间听的。
自从燕府臻上岗,地府建设逐渐和人间重合,几日前开始流行用昼食,此刻殿外鬼差换班。
一拨人走一拨人进,段策觉得空气里嗅起来有一股颇为熟悉的味道,但一列人腰牌都无异,也全是面熟的,便放进去了。
看人到齐,段策扭头进伙房用膳。
在他走进伙房的一瞬间,周遭时间陡然暂停,打头进门那位鬼差云淡风轻,转眼褪掉假面,从容推门入内。
四周全撂着木卷帘,把那点可怜的日光遮得严严实实,显得室内晦暗沉闷。
容涧脚步很轻,有意遮掩,行至榻外才被燕府臻发觉。
“……谁?”不知道是因为久睡还是什么,他声音非常沙哑,很难不让人产生什么联想。
光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像某种保护,让容涧可以肆无忌惮展现出与以往截然相反的冷酷与忮忌。
没有应答,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燕府臻坐起身。
容涧比他先一步反应,争夺下主动权。非常无礼,一把拉开垂帘。燕府臻完全措手不及,手停在半空中,抬头略有些茫然地对视。
容涧面无表情,垂眸注视他暴露在外的锁骨,一瞬间指尖再次感受到温热触感。那温热如同昙花一现,紧接着只余盆盆冷水。
他自知莽撞,也毫无身份,反复思量数时却仍然忘不掉况云青今晨的挑衅。
燕府臻缓过神,正要呵斥,下一秒被一手捂严下半张脸,虎口抵着齿关。
他听见容涧含着咬牙切齿的意味轻轻讥讽:“仙尊真是情缘遍布,有一位死了的楚时锦,还有一位没死的况云青?可怜我来回奔波,连一个好脸都没得到就算了,大清早还要被你的老情人堵在家门口冷嘲热讽。”
空气凝滞,燕府臻半晌没动作,分不清眼底是不可置信更多,还是厌恶更多。
紧接着容涧虎口处被恶狠狠咬下一口,那用力程度完完全全不是想恐吓他松手,就是单纯为了泄愤。松开手,一看燕府臻虎牙尖都沾着血。
“我真是高估了你……容涧,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血顺着手掌向下流,容涧甚至没顾得上擦,登时来了精神,忙不迭追问:“你俩没关系?嗨呀,我就知道是况云青瞎说的,你肯定不能看上他那种货色。“
燕府臻冷冷凝视,没言语,转过头去。
容涧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好得不行,一点不见外坐他身旁,把另一只手递到燕府臻嘴边。
“还生气啊?我错了,要么你再咬一口?……不想咬手也行,那你咬脖子,咬死了也没事儿。”
燕府臻对“死”这个字异常敏感,只听容涧话音刚落,他就重新转回来。
——然后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抽了容涧一个耳光。
这下真是比刚才还要狠,实打实蓄了力的,一下险些把容涧抽下床去。
本来是个非常有侮辱性的动作,容涧却完全生不出气,像有小虫在心尖密密麻麻地啮咬似的,只觉得非常有意思。
燕府臻看也不看,下颚冷酷分明,起身便走。
“哎……真的知道错了,阎君?”
段策刚吃完饭回来,看见容涧从里面追着生气的阎君跑出来,顿觉脖子凉凉的。
好在燕府臻宽宏大量,没有计较他失职,只是罚了半月俸禄,算作敲打。
悲喜不相通,显然容涧是喜的那个。这人既往不咎的速度和伤口愈合一样快,早上还计划着怎么干掉況云青,现在几个时辰过去,挨了燕府臻一句骂两下抓,听见他对況云青明晃晃的否定,自己也懒得搭理这个毫无威胁的情敌了。
被赶出阎王殿,只能闲庭信步回仙界。
陡然想起什么正经事,脚步一拐上九重天。
此处无人烟,非主人允许,即使上得去,也只是身处群雾中,不得窥真容。
而容涧堪堪踏进,便迎面一扇木门,知道这是太虚真人等他。
于是对着潦草木门作揖,敛下所有轻浮,庄重进入。
庭院古朴简单,院内挖了口小池塘。太虚真人稳坐岸边,正在垂钓,身旁还躺着空闲钓具。
眼观鼻鼻观心,容涧走过去拎起鱼竿。他没怎么钓过,但胜在聪明,只消瞟几眼就能偷师个大概。
古木参天,阴凉处待了半晌,仍不见鱼,水面甚至连丝毫波动也没有。
容涧侧头去看,见太虚真人钩上同样空无一物,沉吟片刻还是没有提起,反而闲谈:
“初见时前辈说我像您某位故人,如今我见数位历练仙尊都已归来,其中哪位可是那位故人?也叫我去拜访一遭。”
太虚真人侧眸观察他,眸中深意愈深,倏然微笑起来:“你倒是直接……不过这位故人,你已经拜访过数回了。”
容涧第一反应:莫非是燕府臻?
旋即心头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在将其否决,甚至毫无根据,只凭靠一瞬间的直觉。
没等他接着追问,太虚真人已经将目光重新投回水面,岔开话题:“坐这么久一条鱼都没有,有没有好奇缘由?”
容涧适当叹气:“是啊,一条鱼都不上钩,让我这个照猫画虎的初学者实在有点挫败。”
老者缓慢笑起来,给他慢条斯理讲故事:“这处池塘连通凡间一处山脚下的湖,当初偶然途经,见其内鱼群奔涌,遂取一瓢水。如今百年过去,四面八方早就将鱼食尽,连带着我这洼小池塘也再没有鱼了。”
霎那间种种纷繁复杂情感从心尖掠过,徒留一片疑云,远处如有踵踵鬼影林立。
容涧怔愣附和:“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这夜容涧没睡好,头很疼,痛感朦朦胧胧,分不清是不是这一魂魄的创伤。
他知道太虚真人那一席话意味非凡,绝非表面含义,就连自己当时下意识的震诧也绝非偶然,却摸不到头绪。
这种答案近在眼前又扑朔迷离的滋味,实在令人不爽。
醒时正觉察到自己凡间神像处有异动,容涧抚下乱麻思绪,飞身入尘。
神庙外吵吵嚷嚷,有一妇人叩地嚎哭,怀中抱着已咽气的孩子。
声声恸哭:“我家大郎昨天刚来拜过这神,今早无缘无故在地上抽搐不止,没多会就咽了气!各位都过来看看啊!这怕是个邪神啊!不知道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把我大郎的命给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