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殿内小侍传讯,说是有人在门口求见,还提着东西。
容涧出门一看,段策身后跟了几个鬼差,捧着大紫檀木箱,段策手里还提一捧点心。
“……”容涧气得想咬牙,抱臂靠在一旁,看他们把东西搬进门才慢悠悠问:“这是什么意思啊?段策?”
段策明显也捏把汗,望天望地就是不敢望他,赔笑道:“阎君说不好意思让您送东西,让我们来回礼。”
“回礼……”容涧咬文嚼字,又细细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一指地上:
“回的是我送他的原模原样的东西?这是想回礼,还是想跟我划清界限?”
“不不不不不。”段策连忙摆手否认,“阎君说没有一样好的料子,给您买了差不多的。还有点心,点心多给您带了一包呢……”
他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像话,越说声越小,恨不得立马跑回地府,只祈祷容涧大人有大量。
两拨人僵持在这,半晌容涧鬼气森森露齿一笑:“搬回去。下次这种档次的回礼,最好让燕府臻亲自来送。”
段策毫不犹豫,掉头就走,还在庆幸今日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就听容涧又突然叫住他。
“段策留下。”
段策猛一扭头:“哈?”
容涧似笑非笑睨他:“回去告诉你们阎君,叫他亲自来我这提人。”
“……”燕府臻轻轻扔了笔,把画卷卷起放在一旁,“他是这么说的?”
一旁临时顶上的鬼差冷汗涔涔,立刻恭敬道:“一字不差。”
沉默死寂般蔓延,鬼差低着头,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如有锋芒刺背,险些自己给自己憋死。
良久才听燕府臻一声冷笑:“走。”
时过晌午,仙界不同地府,日日晴阳普照。
燕府臻静坐廊下,架子很大,旁边有两个侍从为其打伞,另四个勤勤恳恳立在一旁扇扇子。
容涧方才从外面回来,打眼一看,六个人全是自己府里的,跟段策一起来送东西那几位全在阴凉处消停站着。
容涧一哂,这是燕府臻故意给他脸色瞧呢。
他走到近处,燕府臻连眼皮都没掀,手里端盏热茶,指尖掐着茶盖儿,汩汩浓雾晕湿眼睫。
“下去吧。”容涧低声吩咐。
几位仙童恭敬行礼,做鸟兽散。容涧接过一柄伞,接替原本仙童的职务。伸出手,手心朝上,等着给他接茶盏。
清脆声响,燕府臻眉目不惊合上茶杯,转手矜贵地撂在容涧手心里。
容涧浑不觉烫,掂量一下放到桌上,手里还带着余温。他没有管,只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这日头来了?不乏么?”
燕府臻掀起眼皮,睫毛压着反射的日光,分不清瞳孔深意,淡淡开口:“不是你叫我来提人?”
容涧收了伞,嗤笑一声:“怕是话传错了,是请,怎么就成叫了,说得像我脾气大。”
先前传话的鬼差霎时一凛,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燕府臻眼梢一瞥,从人堆里把他揪出来,问:“上仙说你将话传错了,是么?”
无人敢应。
容涧静候两秒,伸手按在燕府臻肩上,轻描淡写盖过去:“玩笑罢了,阎君怎么还当真。”
“……”
燕府臻明显不适应这种接触,被容涧按住的肩膀瞬间紧绷。
按往常两人的进退关系来说,这个时候容涧就该放手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微妙的心思,他没有。
即使察觉到燕府臻想挣脱,也没有识趣地退让分毫,反而得寸进尺,俯下身时嘴唇几乎蹭到燕府臻耳边,含着滚烫的热气,**似的轻声呢喃:“降华仙尊怎么日日避我如蛇蝎?好叫人伤心。”
内力层层压制,燕府臻惊觉自己病后残躯,无法与正巅峰的容涧抗衡。只能侧头躲避,冷冷警告:“放手。”
容涧悻悻一哼:“太小气。”
燕府臻没做理会,抚平衣服,沉静地划清界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执着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往日有恩我铭记在心,但是容涧,也就仅此而已。今天我把我的人带回去,希望以后不会再在地府看见你。”
话说得那么直白,燕府臻却不打算看他反应,转身便走。容涧似笑非笑,紧盯他背影,良久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地府阴沉诡谲,两人相对无言。
直进阎王殿,燕府臻都没有分出丝毫眼神。段策摸不准他想法,只觉现在阎君心情并不好。
燕府臻背对光影。他畏寒,披风纹饰复杂精美,密不透风包裹着,不露分毫波动。
段策低头思忖,望着他背影要跪。
——今日事非他错处,但终归叫燕府臻亲自去领他一趟。人命贱如草芥,事实道理是最没用的赘述,为人奴仆,惹主子不开心就是最大的罪证。
没跪下去,空气如坚冰般抵着不叫他下跪。
段策怔神。抬头见燕府臻无甚表情,手底下那盆花剪得稀烂,咔一声又飞掉一根枝杈,才终于回头看过来。
“阎君,今日我——”
燕府臻平静打断他:“你今日无错,为何要跪?”
段策讷讷:“……我惹您不高兴了。”
燕府臻眼帘低垂,睫羽煽动,声音很轻:“我确实不高兴。”
陡然间,他身影逐渐和画册上的降华仙尊重叠。段策猛地反应过来他是神。
“段策,我先前罚你,是罚你不把我的调令当回事。今日是容涧有意借你引我,并非同一性质。以后责任不在你,就不要跪。你是我身边最近的鬼差,和天上仙君身边的侍从无差,他人看轻你,也是看轻了我。”
直至四下皆黑,段策抱臂靠在殿外,仍然在想这段话。他总觉得阎君并非是那种弃信徒于不顾、见死不救之人。
……
元历265年,也是这个朝代最后一年。战火烧到皇城脚下。
宫内大乱,皇帝正欲潜逃,又恐做出头鸟会遭埋伏,遂让未出嫁的皇妹——长公主姝华为其先行开路。
赵丹临本不是来干涉这件事的,她对此一清二楚,不必再重蹈覆辙,然而还是阴差阳错地拐到皇城一处狭小幽闭的偏门。
彼时姝华已经杀了皇帝派来监视、操纵她的两个侍卫,像困局中啖肉饮血的小兽,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回去宰了皇帝。
“站住!”赵丹临凌厉喝止,剑身铮铮拦住她去路,“皇城大乱,既已出来怎么还要回去送死?”
“……”姝华攥着小刀缓缓站起,顺手抹开脸侧死人的血,红得让人胆寒。她眼神里带着狠意,说话时却还带着少女独特而轻渺的灵动,“送死?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死到临头……姐姐,不要多事,让路。”
霎那间好似五脏肺腑通通被猛烈撞击,极大的震诧和不可思议让赵丹临当即愣在原地。
良久她才收了剑,声音沙哑沉静:“你命途不在这,杀欲太重。且随难民南下,我替你杀了皇帝。”
姝华瞬间愣住,茫然发问:“……什么?你到底是谁?这等事我凭什么信你?”
赵丹临抬手揭银面,一字一顿道:“赵丹临。你皇兄本也是要死的,人间出了状况,我奉命清障。”
当夜,雷霆万钧。
仙界之上,刑台之中,琉璃镜内有一人面孔若隐若现。
赵丹临被急召回,银甲未散,步步向前时逐渐褪去盔甲,最后只余凡人装束。殿内有圆台,在她站至中心时缓缓升起。
其上有孔窍,上窥能见天幕。
赵丹临没有看,礼数周全跪在台中央,低声唤镜内身影:“帝君。”
帝君缓缓睁开眼,睥睨俯视,倏然笑起来,宛如春风化雪的温和:“丹临,此去凡间,可有收获?”
赵丹临无言摇头。
真假掺半的寒暄就到此为止,帝君轻咳,而后判罚声回荡大殿:
“陇枭武神赵丹临,强杀命格有余者,行事出格,明知故犯,可谓大逆。判承十道雷劫,知罪否?”
赵丹临跪伏,无怨无悔:“知罪。”
雨夜声喧。睡梦中赵丹临不适蹙眉,身侧姝华悄然醒来,伸手探到赵丹临后背,数道伤痕正发烫。
“……”黑夜中她垂下眼,一瞬遮蔽掉眼中翻涌的不解。然后用自己冰凉的手轻轻覆上去,试图为赵丹临稍微缓解一下这样不可消的灼痛。
案上卷折堆叠,墨要用尽。
“阎君,”段策侍候研墨,斟酌着提醒,“子时已过,灯火太暗,要么……”
燕府臻搁下笔,面带倦意,沉吟片刻:“你先下去休息吧。”
半月下来,段策已经知道燕府臻想法很强硬,没有转圜余地,也没有规劝必要。于是一躬身,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门。
一刻钟过,屏风外传来细微声响。燕府臻没抬头:“不是叫你休息吗?又回来干什么?”
那人身形微顿,挑起半边眉,饶有兴致拂开屏风,含着笑意:“在同谁讲话?是我来得不巧了?”
烛火幽微,斜斜照亮来者衣袍,暖白绸布上衬金绣纹样,花纹考究,独一无二。
“……”燕府臻隐去眼底的不耐烦,起身草草行礼:“帝君大驾光临,有事么?”
帝君上前体贴扶他,被燕府臻避开,面上笑容纹丝不变:“怎么这样生分,以前的气竟还没消么?还是喜欢你唤我云青……如今在地府住得惯么?”
燕府臻连厌恶都不藏了,坦然坐回去,拿起笔照旧批地府公文。
况云青丝毫不气馁,立在一旁为他磨墨,声音听着比方才更软:“你知道的,府臻,只要说一句不高兴我就会带你回去,怎么总是不肯对我示弱……”
浓郁墨汁由笔尖流到纸上,洇透纸背。燕府臻猛地把笔扔回砚台,墨汁迸溅在况云青身上,紧接着质问声炸响:
“我没有对你示弱?!况云青!楚时锦死的时候你在哪?!”
况云青居高临下,眼神里流露出的丝丝怜悯快让燕府臻窒息。他突然就没了力气。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会死,你能救他,你身为帝君,眼睁睁看着他——”
下颚被用力掐住,燕府臻整个身体被带向前,况云青讥讽地凝视他,从眼睛流连碾到嘴唇,语气暧昧如同情人:“你那样喜欢他,要我怎么救呢?”
“——害死楚时锦的一直是你自己啊,府臻。是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