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低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接,隐隐似有电流噼啪炸响。
疾风穿堂而过,将那实木方桌陡然掀翻在地,闷响惊醒了半个地狱城的小鬼。段策阵阵耳鸣,后才反应过来那是燕府臻的一线剑风。
他想开口叫阎君,但猛然发现在那样绝对力量的威压之下,鬼怪鸟兽皆已失声。
凌厉剑锋自上而至,剑身一瞬反射出的白光足以灼烧眼球,刹那间天地俱寂,再转眼间巨柱轰然坍塌!
那一切都太快了,容涧迅疾闪身避过。
燕府臻步步杀招,当真是每一步都冲着要他命去的!
“你还……”容涧一味只挡,动作间还有空闲调笑,“还真是想弄死我啊。”
段策一个激灵滚到角落,猫着腰扒着就近的桌腿瑟瑟发抖,见状不禁钦佩。
燕府臻没说话,直取容涧咽喉而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前正慢慢开始发花,就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招一样。
太熟悉了,眼前这个人带着致命的熟悉感,一切一切都与过去悄然重合。
但楚时锦已经连魂魄都被天雷劈散了。
不是他。
剑锋已经堪堪抵在他血管之上,容涧倏然反击,本来已做好了再战的准备,却见燕府臻紧紧闭上眼,随即脚下一颤,像瞬间被抽走魂魄一般向后仰去。
“?”容涧一愣,立马扔了剑将他接住。
燕府臻完全没有声息,眉心紧蹙,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殿内千疮百孔,方才还狠厉决绝的美人现在如同空壳般软绵绵瘫在自己怀里。
……这什么新招式?
段策连滚带爬从架子下滚出来,大惊失色:“你把我们阎君杀了?!”
“放屁!”容涧火速否认,“他自己突然倒了,我还好心接一把。”
“……他之前这样过吗?”
两人面面相觑,段策迟疑着摇了摇头:“没、没有吧。”
容涧心说问他也是白问,只能无奈叹气,把人平躺着放回榻上。自己坐在榻边垂眼看他,觉着自己真是正人君子。
静静看了半天,燕府臻还是没动静,容涧伸手去探,确认还有微弱的呼吸,松了口气。
“幸好没死,不然我真是没地申冤了……你们阎君,不能是被我气晕了吧?我不就耍个赖么?气得要杀我就算了,还晕了……你知道他刚才剿掉我多少根头发么?”
段策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他已经开始诚恳地跪在地上拜各路神仙了。虽然阎君脾气差还不好琢磨,但也没那么丧尽天良,还赏了自己一盒仙界的玉药,可千万不能死啊。
容涧拧眉不满:“我这么大一个神仙坐你面前,你拜其他神干什么?”
“……”段策毫无负担,对着他啪啪磕了两个头,从善如流:“上仙,快给我家大人救回来。”
容涧不用他说,方才就已经上手摸燕府臻脉搏了。谁知道他这一摸才发觉不对劲,面色严肃地问:“你们阎君内里虚空,都快成瓷娃娃了,你不知道?”
“……啊?”段策茫然,“不、不、不能啊,他几日前刚下来的时候,还杀了半个城的鬼呢。”
“你出去,”容涧说。
段策当即抱紧身旁的柱子,果断道:“不行!我出去了你给我们阎君杀了怎么办。”
容涧无语凝噎,眉角直跳,忍无可忍:“我跟他平级,你以为我杀他跟杀兔子一样?!我前脚杀完他后脚天雷就下来了!”
段策还想说什么,一阵强有力的气流就直接将他推出了门外。
屋内只剩一坐一躺二人。燕府臻这寝殿整体都是让人心发沉的暗调,连床边的帷幔都是淡淡的黑色,除了挂在墙上的红色剑穗,没有一点活人气息。
不怕做噩梦么,容涧想。
他俯身去嗅燕府臻微弱的鼻息,看着近在咫尺的嘴唇,却忽然失笑抬起身。
“我要是真亲了,你醒了就得冲上仙界弄死我。”
门外段策等得心急如焚,已经开始小声拍门催促了,容涧想了想,开始慢条斯理地解燕府臻衣服。
最后一道束腰的带子落下,他指尖拨开其余遮挡布料,蹙眉不语。
太多伤了,从胸前到腰腹再到后背,密密麻麻都是新伤叠旧伤。
燕府臻年少飞升,天之骄子,人间到处流传他的画像,供奉他的神庙,故事编纂成集给各家各户传颂。
本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当年最盛时,除妖降魔间刀刀利落,根本没有鬼怪能近身。即使是比试一类,也不应该留下这么多足以致命的伤。
容涧凑近仔细看那数十道伤痕,觉得很像是疗愈过程中被猝然打断的结果。
……用什么疗愈?灵泉?不是早就干涸了么?
薄薄一层皮肤下心脏阵阵跳动,容涧叹气,集中心神给他注灵力。
眼看着燕府臻终于有了点活人颜色,脉搏跳得越来越有力,剧烈一喘,仍然没有睁眼,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胡乱抓住了容涧的袖角。
“哟,”容涧诧异一笑,“挽留我呢?放心吧,我不走。”
燕府臻嘴唇翕张,他凑过去听,才听见这人气息奄奄,吐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楚”字来。
“……”容涧脸一冷,斩断被燕府臻攥着的布料,思索片刻给他施下助眠咒,站起身开始在他卧室里参观。
他一打眼就看见了挂着的剑穗,福至心灵笑了,毕竟是燕府臻清醒时看都不让他看的东西,现在人睡着了,他不得好好看看么?
穗子没有什么出奇的,吸引他的是上面的玉佩。
双鱼玉佩……干什么的?容涧想,祝前途的?财富的?还是什么金玉良缘的?
反正看这款式绝对不会是燕府臻自己的,不知道谁这么没有品位会买这种东西。
容涧无情嘲讽,又原模原样、小心翼翼挂回原位。
他本来还想看看其他东西,毕竟这种机会很难有第二次,结果几个匣子、抽屉里全都干干净净,应该是燕府臻另设了空间贮存。
“好吧……”容涧无聊地搬过椅子坐在床边,燕府臻体温仍然低得吓人,他想了想又给披了一件大氅,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才向门外喊:“段策!给我找本书来。”
段策狐疑探头:“要书干啥?你还不走?”
容涧隔空指挥气流拍在他头上,敷衍道:“你们阎君睡醒看不见我该想我了,让你去就去,别废话。”
“……”段策腹诽,我觉得阎君醒了看见你该气急攻心了才对。
容涧浑然不知,他看着床上那人逐渐平静下来的睡颜,缓慢地想,在百姓心里高高在上、见死不救的仙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直到入夜燕府臻也没醒,容涧还以为是自己手下重了,但探了几次脉,发现是燕府臻自己不想醒。不知道梦里有什么,让他妄图一辈子龟缩在梦魇里。
他到底在逃避什么?
容涧百思不得其解,开始一遍一遍梳理已知的碎片信息。
燕府臻为什么突然要杀自己?就因为他耍了个赖?太反常了,他太急躁了。
明知自己能力不支,却急匆匆要杀一个正在巅峰期的上仙,总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是正人君子,让他捅几下都不还手吧?
唯一可解就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碰到他的某些底线,让他强撑着也要解决掉这个碍眼的人。
容涧福至心灵,总不会是前夫吧?什么人能让他恨到这种程度啊。
段策进来的时候就见这位上仙正癫狂仰天大笑,霎时一惊就要摸刀,大喊:“不管你是谁,给我从容涧上仙身上下来!”
“……?”
容涧丰富的脑补被迫戛然而止,非常不悦,莫名其妙问:“你又回来干什么?别打扰我和你老大的幸福生活。”
段策觉得这句话槽点真是太多了,然而他还没说话,就见后面帷幔下若隐若现一个鬼影直起身。
鬼影燕府臻揉揉太阳穴,声音沙哑的问:“谁跟你的幸福生活?”
刹那间容涧表情非常精彩,好似当空中三只乌鸦成排飞过,一齐发出尴尬的干瘪叫声。
“你听错了,”他果断道,立马岔开话题,“现在才醒,头疼啊?我给你——”
燕府臻一挥手打断他,不耐烦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
“仙界现在管理这么松弛吗?”
“……”
“你没有其他正经事干?”
三连问后容涧哑口无言,段策躬身降低存在感,想鬼鬼祟祟挪出去。
就听燕府臻又一记暴击:“段策,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用的?”
“……”
“他是你主子?舍不得赶?”
“……”
“用不用我给你买套干净衣服跟着他滚回天庭?”
段策扑通一声利落下跪,涕泗横流:“阎君!都是上仙的意思啊阎君!”
一桶脏水哗啦啦全砸容涧头上,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
“看你这话说的,”容涧哈哈一笑,“刚睡醒火气这么大。饿不饿?我给你整点东西吃吧?”
燕府臻盯着他一言不发,足盯得容涧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已经在心里思索,如果燕府臻又暴起要捅死自己的话,自己要怎么既保证这坏脾气不受伤又能让自己不受伤。
“……你有什么伺候人的爱好?”
容涧连忙打断他接下来的语言攻击:“哪儿能啊,就伺候过你一个。我在这照顾你这么久,你这人怎么不计功劳还不计苦劳呢?”
燕府臻没有心思跟他扯皮,他是真有点饿了。方才几个时辰的梦里,倒没有自己最不想见的画面,可能是因为盖着厚衣服有安全感,反而梦见了往昔比较愉悦的日子,但昏睡仍然很消耗体力。
“段策,备膳。”
犹如一座大山从头顶移开,段策一得令,连连应答,撒腿就跑。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范围微弱,是容涧给自己看书用的。那几块布燃尽了,呛人气味在打斗掀起的狂风里消散殆尽,容涧身上有一股冰峰上凛冽霜雪混杂阳光晒过的味道,淡淡萦绕在这间不大的寝室里。
燕府臻一看就是从小到大被人侍候惯了的主,不管是谁使唤起来都得心应手,容涧不走他也不赶了,吩咐道:“点灯。”
容涧挑挑眉,没有计较这人明明一挥手就能做到的事还要使唤自己,也没有用法术,很顺从地给他一盏一盏点燃了灯芯。
“哎,”他闲着没话找话,“你这屋子太闷了,把那帘儿换了吧。”
燕府臻闭目养神,没搭理他。好在容涧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自己就能叨叨叨说个不停。
“还有那几个屏风和落地罩,挡了多少光了。”
他从容自如踱步四处点评:“哦对,最重要的是你天天拿来烧纸钱的香炉,看着就渗得慌,还放床边……明天我叫人搬个漂亮的,燃点正经的香再搬两盆花——”
燕府臻觉得他吵死了,不客气地给他施了个噤声咒,随后披上厚袍,在他抗议的目光里,慢条斯理地又烧了一沓纸钱。
“两个时辰的咒,”燕府臻淡淡道,“让你静静心,还不走?”
“……”容涧无声吃瘪,思考一下反而大大方方又坐回去了。
段策端着东西进门的时候感觉气氛诡异非常,毕恭毕敬把餐食放在桌上,一转头看见容涧在旁边写完什么东西,把纸面调转过来——
我、也、饿、了。
……怎么感觉上仙像嫁到婆家备受凌虐的可怜媳妇。
段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使劲摇摇头把它甩出去,小心翼翼想问阎君的意见。
而燕府臻毫无表情,没有一点要搭理他的意思。
容涧好脾气地点点头,随即那张纸嗖地飞到燕府臻眼前,又被一掌再次打飞了。
段策不太理解他们这一来一回是在干嘛,只求祸水不要殃及池鱼。结果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同手同脚走到餐桌前,在燕府臻凝视的目光里一把夺过他的金丝燕窝,然后恭恭敬敬地献给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根手指的容涧。
“……”段策想说真的不是自己在动,结果一出口是:“请用膳,尊敬、高贵、帅气的容涧上仙。”
宛如一道天雷劈下,劈得他恨不得当场失忆。
这辈子算是完了,下辈子他一定不要遇见这个瘟神!
容涧装模作样、诚惶诚恐,然后心满意足接过燕窝,甚至还从容地给段策打了个下去吧的手势。
段策脑子一抖,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当即伸冤:“阎君!刚才不是我在动啊阎君!!”
燕府臻让他吵得直向后仰,等他哭完状似不解地问:“我很像傻子?”
“?!”
“不不不不不——”
“给他整点东西吃。”燕府臻说,“容涧。”
容涧大笔一挥写道:迟来的深情。
结果他还没装腔作势完,就见燕府臻一言不发,伸出三根手指倒计时。
又急,容涧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