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策足足愣了两秒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敢再问,躬身要退出去找茶叶。
“不用找,”燕府臻说,“用这炉里的香灰。”
“……啊?”
燕府臻蹙眉一瞥。
“是是是,用香灰。”
传话说未正时到,果真分秒不差,这边段策刚上好茶,下一秒容涧就慢悠悠进了殿。
“咦,”容涧惊讶道,“倒真给我备茶了,你亲手泡的么?”
燕府臻没看他,淡淡道:“不要得寸进尺。”
容涧瞧他神色,一抿杯中液体,顿时一哽,问:“你这什么茶?”
“哦,”燕府臻轻描淡写,“茶叶捻错了吧。段策,怎么办差的?”
段策咽了下口水,尴尬道:“可能是小差看错了。”
容涧瞧他俩一唱一和,叹了口气,没有再动那不伦不类的东西。
“看来燕大人的茶我喝不起。”
“我这儿穷酸,不是早说过了么。”
“怪我贼心不死。”
燕府臻终于笑了,说:“迷途知返。”
容涧也笑:“我贼心不死,不是早说过了么。”
“……”怎么招惹上的这号无赖呢。
燕府臻在心里冷笑,没说话,抿了一口自己杯里的真茶水。
“你这人怎么这样。”容涧问。
一声脆响,茶盏被稳稳搁在桌上。燕府臻撩起眼皮,纡尊降贵抛过去一个眼神。
“你这地冷死了,就给我喝香灰水,自己喝热茶?”
燕府臻毫无愧疚之色,反唇相讥:“你可以回天上,想喝多少喝多少。”
“不一样,”容涧挑挑眉,戏谑道,“我爱喝美人泡的。”
燕府臻嗤笑:“那把段策赏给你,让你日日喝美人泡的。”
宛如一碗黑狗血当头泼在段策头上,吓得他当场大惊失色:“阎君,小差可是对你忠心耿耿啊!”
“谁怀疑你了?是上仙要你,听不懂么?”
段策心说这两人一来一回干嘛拿自己开涮,简直叫苦连天。
“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容涧连连摆手,凑近轻声道,“我还是比较想喝你泡的。”
“……”燕府臻不想跟他扯闲篇了,不着痕迹拉开距离,拐回正题,“三番五次下来,到底什么事?”
“说了你又不信,”容涧不想谈劳什子正事,一眼瞥见了墙上的剑穗,心念一动,兴致勃勃问:“那穗子不错,给我看看?”
刹那间整个阎王殿都静了,所有还在殿内的小差此时都痛恨自己长了耳朵。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段策,险些把自己憋得窒息,很怕阎君大怒,把所有人都斩成半空飘荡的灰尘。
燕府臻变了色,但好在没发火。
“不给看啊?”容涧终于大发慈悲地发现了氛围不对,笑了笑,“那算了,我就问问,你别生气啊。”
就在段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就听这祖宗又笑吟吟补充一句。
“你很珍贵那穗子么?我怎么觉着,这屋子气氛都变了。”
“……”燕府臻冷冷凝视他半晌,缓缓道,“你昨日来,说我飞升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容涧,你猜我要杀你,你有几成把握能捡回半条命?”
如锋芒刺背,空气被无形巨力抽干,威压扼断咽喉。
半晌,容涧短促一笑,毫无惧色,无可奈何摊开手,说:“一成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燕府臻却突然闭上眼,少顷冷冷道:“滚出去。再有下次,你们帝君来阎王殿前下跪都没有用。”
段策长了记性,今日一个停顿也不打,立马上前请容涧出去,生怕这人再口出什么狂言让阎君再血染黄泉一次。
好在容涧这次只是露出一个惋惜神色,随后起身行了个礼,施施然走了。
这晚燕府臻睡得很早,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让所有鬼差都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当夜,殿内大响,段策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就往阎君寝殿冲。
燕府臻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视网膜前浑浊一片,分不清面前是阎王殿的花雕木柱,还是仙界的白玉青砖。
冷,太冷了,怀里的人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
捂不热,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他跌跌撞撞翻下床,颤抖着取下那柄剑,不假思索就要往自己颈侧划。
段策冲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当即骇得肝胆俱裂,大喊:“阎君!”
燕府臻猛然惊醒,剧烈喘息着扔掉剑,再度跌坐回榻上。
段策不敢上前,也不敢捡他的剑,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燕府臻头痛欲裂,五指蜷曲着抓紧了榻边的垂幔,无知无觉间将其大片撕扯开裂。
良久,段策才听他嘶哑着说:“出去。”
“您——”
“出去。”燕府臻又重复了一遍。
段策别无他法,不敢忤逆,只能回到寝殿外坐着,竖着耳朵听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府臻视线才慢慢聚焦,兀自垂眸看着地上躺着的剑,没有动,很乏力。最后去取下了那枚剑穗。
这穗子其实已经很旧了,前主人佩戴了太久,饶是再好的料子也熬不过百年风雨。其间断了几根细线,还是燕府臻以前拿过来一针一线补上的,看着有点拙劣。
上面缀了个双鱼玉佩,被地府的风吹得很冷,他浑不在意,放在心口捂一捂就好了,会热的。
大阎罗王就着那个像婴儿一样的姿势侧卧在床榻上。不敢闭眼,一旦闭眼就会再一次进入那个恐怖的梦,不敢看那个人再一次在自己怀里失去声息。
太长了,夜太长了,日子太长了。无穷无尽的噩梦在身后穷追不舍,稍慢一步就要将他剖心掏肺,活活咬碎、踏烂。
楚时锦,你好狠的心。
燕府臻缓慢地想。
翌日天明,四周床帘遮挡了绝大部分光线,况且即便是人间的晴天,在地府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很难让人分辨外面到底亮了没有。
段策在殿外深呼吸好几次才敢进来通报:“阎君,辰时了。”
一夜未眠,燕府臻立在桌前,又仔细擦干净剑穗,妥帖地挂回原处,说:“知道了。”
那柄剑还扔在地上没有人动,段策思忖片刻,找了两张干净帕子捏着摆回原位。
燕府臻已然面色无异,慢条斯理地用膳,见他还欲言又止,蹙眉问:“你还有事?”
“……是烛霜上仙,”段策现在说出这个名字就觉得烫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他今早派人送了点东西,说是赔礼道歉的。”
“什么?”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连停顿都没有,段策想了想,觉得可以继续说:“一箱布料。”
“没捎话?”
“……”这下段策完完全全沉默了,干巴巴道,“说了。”
燕府臻有点不耐烦:“别吞吞吐吐。”
段策心想那就不能怪我了,说:“他说您整天穿黑的太沉闷,想让您换换颜色穿……”
燕府臻放下筷子,只听筷柄刚碰到碗沿发出脆响,一旁段策扑通又跪下了。
“你跪什么?”燕府臻问,“你给他出的主意?”
段策大恐,简直是天将降大祸于斯人也,当即否认:“不不不不不——”
“拿过来。”
“啊?”
燕府臻按了按眉心,有点心累:“我说,把东西拿过来。”
段策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
燕府臻看见那箱料子的时候才知道段策为什么支支吾吾,一箱子颜色纷呈各异,什么蓝的绿的红的粉的,清一色全是艳色,甚至连个素净点的白色都没有。
“……闹眼睛。”
“那我找个地方扔了?”段策问。
“留着。”燕府臻淡淡道,“一会把他给我叫过来,喝茶。”
段策心想,明摆着的鸿门宴,谁敢来?
结果这信刚传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就真来了,还是满面笑意来的。
“燕君是被我的赔礼感动了。”容涧笑意盈盈。
“阎,”燕府臻面不改色纠正道,“欠你一口茶水,今日补给你。”
容涧对于自己能在阎王殿讨到什么茶非常有数,完全没抱希望,果不其然一进殿瞧见一排琉璃盏,里面盛的却全是浑浊的香灰水。
向后一瞧,后面还有两个鬼差勤勤恳恳剪布料,做贼似的往点着了的香炉里扔。
“这个味道,”容涧嗅了嗅,“比你之前点的纸钱好多了。”
“金贵。”燕府臻又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涧一看就笑了,问:“这回是什么灰兑的?”
燕府臻微微一笑:“你的赔礼。”
“没想到进地府还要入乡随俗,”容涧笑着摇摇头,居然真稳如泰山地喝了一杯,“追你太难了。”
燕府臻没搭茬,不知道从哪弄的新扇子,挨个杯子点了一遍,微微俯身轻声细语道:“都喝了,洒一滴我就捅你一刀,你可以赌一把我哪下捅到要害。”
转头对段策冷声吩咐:“看紧了。”
随后转身回寝殿睡觉去了。
段策心说这哪里是自己能担得起的差事,可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装死做木头人。
大殿敞开着门,门外不时有小鬼路过,想看又不敢看,大多数都是偷偷瞟一眼又加快步伐溜了。
容涧像完全感受不到段策装死的决心,故意要找他说话就算了,还偏要挑那些阎君听了要杀人的话讲。
“哎,”他仰头饮了第二杯浊水,“你们阎君脾气一直这么大么?我记得以前书里记载他脾气不错啊。”
段策闭口不言,只恨不能让他也闭嘴,心想我们阎君耳朵好使着呢,一会就出来把你捅个对穿!
容涧看他不说话非常遗憾,过了一会又问:“你说我要是喝这东西喝死了,下来能给他当个什么官?”
“……”阎君他一定会送你到深山老林做孤魂野鬼。
“你们阎君喜欢什么啊?你跟我透个底,我好投其所好。”
“……”你滚得远远的我们阎君就开心了。
“你们阎君之前有过道侣吗?我看他那宝贝穗子——”
忽的一阵疾风起,余下那两杯水连带着琉璃盏全摔碎在地上。
下一秒燕府臻踱步而出,执扇隔空点点地上的杯子,宣布道:“两个。”
容涧眯着眼笑吟吟盯着他看,指尖在袖袍下一动,两杯浊水原模原样地回到桌面上。
“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