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结结实实的愣在了那里。
夏飞扬也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他说那话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看起来兴致勃勃的。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那原本就偏浅色的瞳孔变得愈发的透亮,施南仿佛能从那眸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本就不是善于应对这种场合的人,他过往的人生里也没什么能出现需要他应对此类场合的机会,而本就复杂的心绪更是让他的语言系统彻底停摆。
不过还未及等他想出来要回应什么,夏飞扬的手机先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一眼,挑了挑眉:“我妹,我接一下啊。”
施南“嗯”一声,心下松口气,不禁对夏飞扬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产生了些许感激之情。
“喂。”夏飞扬身子都没动一下,无所顾忌的就在施南身边接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隔的不远,还是对面的声音过分嘹亮,即使不是免提模式,施南还是听的清楚那边一个清脆的女声:“夏飞扬,你把车开哪儿去了!”
“啊?”夏飞扬语气讶然,脸上表情却是一点没变,“怎么,你要用车啊?你开爸或者妈的呗。”
施南在一旁抽着烟,有点无奈,虽然他也十分想要非礼勿听,但边上这位一副毫不避讳的样子,他此时要是再走开也显得有些过分刻意了,便只好默默的在一旁安静的和垃圾桶大眼瞪小眼。
“你就说你去哪儿浪了吧!”
“你管呢。”夏飞扬怼回去。虽然他还是笑嘻嘻的,但施南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没忍住抬眼看他一下,夏飞扬看起来倒是一点没有心情不好的样子,还冲他眨眨眼。
“噢,你是不是找人浪去了。啧啧啧,那你开x4干啥呀,你开卡宴呀。”
“夏橙阳你脑子里能有点正经事儿吗?”
“谁让你把车开走还不和我说一声啊,而且这都几点了,你今晚不打算回来了?”
“我跟妈说了啊,不信你问她。”
“你这绝对就是去浪了!还夜不归宿!好哇,你这几年,正经对象不交,就知道搞这些歪门邪道的是吧,我跟你说夏飞扬——”
“没别的事儿我挂了啊。”夏飞扬又叼一根烟,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没空搭理你。”
“嘟——嘟——嘟——”对面果断把电话挂了。
夏飞扬浑不在意似的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把烟点了,抽了两口才出声:“不好意思啊,我妹妹嗓门儿大,联想能力还丰富,让你见笑了。”
施南淡淡道:“没事。”他忍不住挂一点浅浅的笑意在嘴角,“不过没想到你和妹妹说话是这样的,和你平时还挺不一样的。”
夏飞扬也翘着嘴角笑:“啊,上次不也和你说了么。我俩根本没差什么年纪,哪有什么哥哥妹妹的,小时候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大了自然是不动手,但嘴上也是要呛两句的。”他呼出一口烟,突然又重提起接电话前的话题,“哎,刚说的,怎么着,考虑考虑吧。”
施南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卡了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得干活儿。没有那闲工夫去远地儿。”
夏飞扬却是早有准备似的:“我帮你去和翔哥说。加油站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员工吧?每个公民都有休假的权利,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
施南又梗一下:“我少干一天,就少拿一天的钱。”
夏飞扬看着他,慢慢敛了笑意道:“施南,我认真的,我很真诚的想请你去宁城玩几天。虽然你从没提过,但是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是不是都从来没有休过假?我一直是觉得,诚然我们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是现实,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我们需要它活下去。可是,每个人都需要假期,假期不应该是什么奢侈品,人有休息的权利——我这里说的休息,不只是指你不工作,在家睡觉或者看书那种,而是,去另一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换一换心情。假期给人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而且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你喜欢看书,那我想,你也一定很喜欢未知的、新鲜的世界。”身旁的路灯光气若游丝般的昏暗,而他的眸光却在暗夜里愈发的流光溢彩,“施南,给自己放个假吧,假期很美好的,你试试呢?”
施南总是想,夏飞扬的眼睛漂亮的太特别了,大概没有人能对上那双眼睛然后说不。
于是他垂了眸,半晌轻叹一口气:“等我和翔哥商量一下吧。”
夏飞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我刚说了,我帮你去和翔哥说!我觉得翔哥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肯定会答应的。他就算有什么顾虑,我也都替他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兴致更加高昂几分,“对了,你不是喜欢伍尔夫吗?等你去了宁城,我妹那全套的伍尔夫,你随便看啊!”
施南心下一动,但还是微微的摇了头:“我就算要去,也呆不了几天。怎么能看得完?”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夏飞扬,“而且你不是说,假期要去个新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么。难道我到了宁城,还要天天在房间里看书么?”
夏飞扬摆摆手:“那肯定不了。我的意思是,你看看有没有哪本你想看又没看过的,你拿走看呗。”
“这怎么行,你之前也说你妹妹也喜欢伍尔夫,我怎么能拿走她的东西啊。”
“我妹常年在德国,你忘了?”夏飞扬抽完最后一口烟,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头,“她在德国也有一整套呢,而且是原版的。噢,我妹高中以后就不看译本了,只看原版。她之前那些,在家里搁着也是搁着啊,她又不看,还占地儿。我妈每年都让她处理一下,她也懒得,你就当,”他想了想措辞,“帮我们家解决一下混乱的家庭环境了。”
施南心里又好笑又感动,最后还是对伍尔夫的向往占据了上风,十分恳切的对着夏飞扬说了声“谢谢”。想想又补一句,“你妹妹叫夏橙阳是不是?等到了宁城,我也要谢谢她。”
“啊。”夏飞扬笑着点点头,又一阵温柔的晚风起,他的T恤衣角被吹的微微飘在风里,“橙子的橙,阳光的阳。”
“真是个很温暖的名字。”施南没忍住评价。
夏飞扬“扑哧”一声笑了:“她啊,人如其名,是温暖,温暖的有点过分了,就烫手了。”他抬手看眼表,“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
施南跟他并肩走着,路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身前,小镇的夜安静的可怕,只有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路边草丛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虫声与蛙鸣。
施南忍不住的去看身边那个比自己略高出一点的影子,突然莫名其妙的心想,其实夏飞扬自己,又何尝不是人如其名。
他想起初见那天夏飞扬的自我介绍。好一个神采飞扬的夏天。他大概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这个名字的人了。
当晚,夏飞扬来敲门的时候,施南刚洗完澡,正站在书架前对着那几本皱皱巴巴的伍尔夫发愣。他轻轻拂过书脊,脑子里不可遏制的想起晚上在餐厅时猝不及防的覆上夏飞扬的手。那触感是如此的陌生,却又比那烈酒更加冲劲儿十足,冲的他直到此刻,一想起还是止不住的一阵阵全身战栗。
还有他们并肩走在路边,夏飞扬突如其来的靠近,带着一点点酒气,闯进他的安全空间里。明明只一瞬的事情,却像是滚烫沸腾的油锅里落入了一滴水,瞬间把他的世界炸的措手不及。
敲门声震的他一激灵,回了神,他深呼吸一口,尽量平静地应一声:“来了。”
他走过门边,刚一开门就被一沓伸到眼前来的钞票逼得后退几步:“……你干嘛。”
“把钱给你啊。”夏飞扬举着手不动,一脸无辜,“你不说我喝多了么,趁我还没多到断片儿,脑子里还想着这事儿,赶紧给你,不然回头又被你忽悠忘了。”
施南无语了半晌才道:“……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
夏飞扬的手微微晃一晃:“你拿不拿走,你不拿,我就不放下来,这么一直抬着手很累的,我今天还开了好几百公里,你就当体谅体谅我吧。”
施南实在是无法,叹口气,只好接了下来。
夏飞扬一下笑开:“哎,早该这样了。”
施南垂头看着手里的钱,突然又开口:“夏飞扬,这钱,你给我就算了。有个事情,即使我要跟你去宁城,但是说好了,到了宁城,住的地方、吃饭,都我自己来,你别插手。”
夏飞扬愣了:“啊?”
施南抬眼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打算全包了?”
夏飞扬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下后颈,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宁城,你也不知道该住哪儿、又有什么好吃的,不是吗?我是本地人,我帮你是天经地义啊。”
施南不为所动:“那你给我推荐就好,不用替我付钱。”
夏飞扬噎了一下:“……那,那不然这样,我帮你找住的地儿,然后预定,等你去了,现场自己付钱,总可以了吧?”
施南点点头:“可以。”顿一顿又道,“但是你别给我订太贵的,我住不起。”
“放心放心。”夏飞扬满口应下来,“我心里有数的。”他想了想又道,“我邀请你去玩,你又人生地不熟的,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你啊。到时候请你吃饭、带你玩儿什么的,也是很正常的,你真的不用太在意这个事情。”
施南瞥他一眼,语气凉凉的:“你今天在杨叔店里抢着结账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地主之谊’这回事儿了?”
夏飞扬十分理直气壮:“因为今天是我自己招呼也没打就跑过来的啊,而且那一桌子的菜也都是我点的,哪有让你为我的自作主张买单的道理?”
施南真心的觉得自己在说话这件事上就不可能赢过夏飞扬,又是叹了口气:“反正你怎么着都有理是吧。”
“施南。”夏飞扬表情挺认真的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的专注,“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知道就好像我和我其他的朋友们,比如顾楷晟,我们也是这样相处的。就比如你看到过的,在油站是我付钱,来你们这修车住宿,也是我付钱,他也从来不跟我计较这个,因为是朋友——不好意思,我擅自把你也认为是我的朋友了——所以我们会觉得,在必要的时候,接受彼此的一些,你叫作帮助也好、支持也好,是十分自然不过的事情。朋友之间不就应该是这样么?”
施南回看他的眼睛:“夏飞扬,你和顾楷晟,你们是一样的人,你们当然可以不在意,因为你们可以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你替他付油钱,因为他开着他的Z4陪你一起毕业旅行,反过来也一样。你们能给彼此同样价值的东西。而我,”他听起来是那么的平静,“我没有同样可以回报的东西。你把我当朋友,谢谢你。但我可能没法像你的其他朋友一样对你。单方面的给予,是不公平的,对你,对我,都一样。我回报不了,所以我也不能要,你明白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夏飞扬彻底的愣在了那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开口,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垂了眸,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睛。
施南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夏飞扬脸上这么长时间的没有笑容,没来由的心里就有点慌,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却也一时词穷,只能默默的无言着,手里不自觉地拨弄着100元纸钞,锋利的纸张边缘蹭着指腹,毛毛躁躁的。
最后还是夏飞扬开了口:“施南,不是这样的。”他又抬起了眼,琥珀色的瞳孔暖暖内含光,“朋友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这次给了你什么,你下次就要回报回来,又不是做生意。我给你东西的时候,也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对,在你看来,也许我是在所谓‘给予’,但是你知道吗,给予这件事情,对我本身就有它的意义。就好像我对别人礼貌,我不是为了让别人对我礼貌回来一样——我对人礼貌是一种习惯,不这么做我自己会不舒服。那么,你所谓的我的‘给予’,也是一样。我真心对待我的朋友,我为朋友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因为我希望朋友们开心,看到他们开心,我也会开心,就是这么简单。我也不是想要讨好谁,我就是单纯的喜欢和朋友们开心的在一起的感觉,而我所有对朋友的付出对我来说也不是任何超过我能力之外的、很费劲的事情,所以何乐而不为呢?如果一个人不能让我做到这样用这种单纯的心态去对待,那这个人就不会成为我的朋友,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
施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飞扬又笑了:“虽然咱俩碰上的还挺意外的,你确实和我其他的朋友们都不太一样,但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因为你的不同而去特殊对待你,比如刻意去请你吃饭之类的。”他顿了顿又道,“我这个人和人相处,特别讲缘分,我觉得和你聊天很舒服开心,所以想和你多聊聊天,多开心开心,就这么简单。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总觉得欠我什么,想要回报什么,好么?非要说的话,咱们一起度过的开心的时间,就已经是很好的、千金不换的回报了不是么?”
他说完就一直看着施南,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施南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知道了。不过,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互相理解吧。”他对上夏飞扬的目光:“你如果爱吃饭结账,就结吧,我不跟你抢。但是酒店,我要自己付。”
“行。”夏飞扬应得飞快,他恢复了一贯的笑容,冲施南挥挥手,“也挺晚了,那我就不打扰了,晚安吧!”
他看着施南和他道过晚安,合上了房门,这才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把电话拨给了他中学时期的学长加好友,宁城商业巨头家的大少爷秦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