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登记好最后一位学生的信息,送走了孩子和家长,刚起身看见教室门外倚着墙的那个人,又顿在了那里。
Serena也看见了夏飞扬,挺热情的走过去打招呼:“Hi Anders家长,还没有走吗?”
夏飞扬冲她点头示意:“我等一下,施南老师。”
Serena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们认识呀?”
夏飞扬眼神越过她看向身后眼睛看着地的施南,笑一下:“嗯。”
眼见着Serena也转过来看自己,施南只好走过去,抬眼和面前的人对视,回上了他适才在教室里的话:“好久不见。”顿一顿又忍不住补一句,“挺巧的。”
Serena听着这话,惊讶更浓几分:“你们之前不知道Nan在这里当老师吗?”
施南看见夏飞扬嘴角的笑意顿一下,不过他语气如常:“嗯,不知道。”
“那真是太巧了。”Serena笑着看施南,“Nan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助教,以后老朋友的孩子在自己班里,就更不用说了。”
夏飞扬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玩笑道:“不用区别对待。”他说着在Anders头上拍一下,“不过我们Anders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Anders十分乖巧的仰起头,笑眯眯的叫了声:“Serena老师,小施老师。”
“好乖呀。”Serena蹲下身,“很高兴认识你Anders,期待我们暑期一起快乐成长哦!”
夏飞扬看着施南:“上午的日程结束了吗?一会儿有没有事?有空的话,一起吃个便饭?”
他语气平静又随意,是施南熟悉的他一贯待人接物的风格,好似他就是偶然遇见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于是随口约个饭。
施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刚才用着毕生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做完了所有他该做的事。但其实他心里乱的一塌糊涂,如同飓风过境,摧枯拉朽,一片狼藉,他根本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和态度,去和夏飞扬以及他孩子一起吃饭。
他刚想开口拒绝,Serena站起了身:“日程都结束了。Nan,你和朋友去吃饭吧,材料我带回办公室就好,上午也辛苦你了。”她从施南手里接过文件,冲他们挥挥手,“回见哦!”
只剩了他们两个,施南还未及想出拒绝的措辞,夏飞扬已经开始抬脚往外走:“你想吃什么?”
“我……”施南刚一开口,衣摆就被拽住,Anders仰着头用那双和夏飞扬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水汪汪的,“小施老师,我可以问问你学校的事情吗?”
他从来对这双眼睛都没有抵抗力,从来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只好跟着夏飞扬往外走,听见那个人笑着说:“挺久没回来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都不知道了,得靠你了。”
施南有太多情绪堵在胸口,但他眼下心乱如麻,只好先捡眼前的问题回答:“隔两条街有个港式餐厅,他们家儿童餐做得不错。”
夏飞扬问Anders:“港式想吃吗?”
“吃。”Anders答的毫不犹豫,“只要是中餐都吃。”
“那就它了。”夏飞扬看一眼窗外略显阴沉的天色,“开车去吧,看着要下雨。”
施南跟着他们到了停车场,走到那辆X4边,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面前是一个孩子的安全座椅,他略显尴尬的站在了那里。
“Anders需要坐安全座椅,”夏飞扬顿一下,“你从那边上吧。”他说完就很自然的坐进了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并未对施南要坐后座这件事表现出任何异议。
施南绕到另一边进去,这车外型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但是里面已经完完全全沦陷成“儿童乐园”,后座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绘本、玩具、零食,副驾驶座椅后挂了一个iPad,施南甚至需要稍微整理一下座椅上的东西才能坐进去。
等坐定了,他又看到车挡风玻璃下方排排坐了一溜小汽车模型。
夏飞扬注意到他的动作,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车里有点乱。”
“没事。”施南听见自己似乎也是很平淡的声音,“有小朋友就是会这样。”
夏飞扬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外面果然开始有些落雨,细细密密的划在玻璃上。
车载音乐声悠悠的响着,不再是当年高速公路上迷幻又诡谲的Simon Curtis,钢琴伴奏着清清女声,听起来似乎有些淡淡的伤感。
“换歌了。”施南说完又被自己吓一跳,他实在是太乱了,有点不受控,怎么就把心里想的直接给说出来了。
没想到夏飞扬不以为意地飞快接了腔:“哦,你说音乐啊。现在这车基本都是他妈妈在开,都是她喜欢听的了。”
经过一个路障,车子晃一下,施南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被绊了个跟头,摔得挺疼的。
“小施老师,”Anders转过头叫他,眼睛亮亮的,“暑假的夏令营也会是你带我们吗?夏令营会做什么呀?”
施南点点头:“对,我会和Serena老师一起,其实学前班夏令营主要还是以做游戏和户外活动为主,”他很温柔的笑了,“你们会喜欢的。”
“太好啦。”Anders笑眯眯的,“我很喜欢小施老师,也喜欢Serena老师!我们一见如故!”
施南忍不住笑:“Anders你的中文说的真好。”
前方夏飞扬插嘴:“中文好,德语烂,给他妈愁坏了。”
施南嘴角的笑意慢慢的淡下去,过了一会儿方道:“孩子还小。家里有native speaker,将来不会差的。”
夏飞扬“嗯”一声,眼睛在后视镜里看一眼施南:“你……英语说挺好的了现在。”语序颠三倒四的。
施南偏着头看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还行吧。”
“小施老师,”只听Anders又唤他,“下学期开学以后,还会是你当我们的助教吗?”
施南想了想:“现在还不好说,分班情况会需要等到下学期开学前再看。”
“好吧。”Anders脸上露出遗憾的神情,“如果还是小施老师和Serena老师我会很开心的!”他说着又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过我还是要有信心,”他看着施南,“我觉得我和小施老师有缘分,所以一定可以的!”
施南又没忍住笑:“你的词汇量真的挺丰富的……”
夏飞扬轻轻叹口气:“你妈妈一天到晚都教你些什么……”他的目光又透过后视镜投过来,“Anders,我不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不过你要我说,我会建议你,如果有想要达成的心愿,就靠你自己去表达,去做。缘分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什么要指望它?”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脆弱的。”听着夏飞扬继续淡淡道,施南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终于抬眼对上他在后视镜里的目光,听见他说,“有时候你也不知道为什么,随随便便的,就断了。”
他还是那么个笑意盎然的声音,不管说的是什么话,听起来永远是那么阳光。
可是施南听着,就好像窗外的雨落进了他的心间。
在过往的无数个日夜里,在他遍寻不得的这些年里,他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当他再遇到夏飞扬的时候,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想过生气的责备,想过激动的欣喜,想过惊讶的疑问,甚至,连夏飞扬不记得他,认不出来他都想过。
但他从没想过现在这样,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夏飞扬当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那眼里无大悲无大喜,没有质问,没有惊诧,没有任何可以过度解读的情绪。他非常自然的和他说好久不见,就像他们初识时自我介绍那样,礼貌的,温和的,熨帖的,开朗的,从头至尾,语调都没有变一下。
至少他没有再用您,还不算彻底退回原点吧,施南想。
就好像此时此刻,夏飞扬说着好似意味不明的话,但他说的是那么轻松随意,听起来,就是随口玩笑一句罢了。
施南知道自己可以解释,告诉他当初是为什么消失,为什么断联,之后又是怎么样的努力尝试,绞尽脑汁想要重新找到他,而所有的努力最后又是怎么就只能无功而返。
他都可以说的。
只是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到底,在从他们认识到断联的那两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如果他能够不那么把夏飞扬这个朋友当作理所当然,如果他能想着问一句夏飞扬的新号码,如果他能去加上哪怕是任何一个夏飞扬身边人的联系方式,他都不会搞成这样。
是命运阴差阳错让他失去夏飞扬吗?不,是他自己。
那还有什么借口好找的。
更何况,夏飞扬看起来也不在乎了。毕竟八年了,施南转过头去看Anders,小孩子迅疾的成长总能让人清楚的意识到时光的流逝。他过的挺好挺幸福的,好像也没什么烦心事的样子。
没有人想听的事情,就不说了吧。施南心里苦笑一下。他没接之前的话茬,重新看向窗外:“快到了,就在前面右手边,路边就好停车。”
等他们进了餐厅,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天灰的纯粹,风裹挟着雨拍打上玻璃,像是一阵又一阵的水帘直直地泼过来。
施南有点出神的看着,突然想起来,车上那首歌是孙燕姿的《雨天》。
很应景,谁能体谅,我的雨天。
那边夏飞扬没有为这窗外的景色分半点心,他对着点评推荐,一个个和施南以及Anders征求过意见,点好了菜,颇有些感慨的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真的没想到啊,竟然有一天是你来给我安利宁城有什么好吃的。”
施南不动声色的问:“这些年都没在宁城吗?”
“对,在上海。”夏飞扬应道。
施南有些意外:“没在德国?”
“之前在,回来两年多了。公司上海office缺人。我就正好回来了。”
施南看看一边正在美滋滋喝着咸柠七的Anders:“那……怎么Anders在宁城上学?”
夏飞扬也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因为他妈妈在宁城啊。”
“那你自己一个人在上海?”
“对啊。”夏飞扬点点头。
施南没忍住问题:“不在一块儿,不会想着么?”
夏飞扬实在是觉得问题有点莫名,但他理解了一下,答:“你说和家人吗?不会啊,上海离宁城那么近,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来回都很方便的。”
一旁Anders插嘴:“昨天妈妈也让你回来,我也想你天天能陪我上学。”
夏飞扬无奈的笑:“我就算回来也不能天天陪你上学啊。”
施南平复了一下心情,对Anders笑道:“学校有校车接送,每天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学。”
Anders撇撇嘴,不过他的儿童餐正好上了,于是瞬间就又开心的吃了起来。
施南听见夏飞扬问他:“这些年都在学校里工作吗?”
“嗯,三年了。”
“挺不错的。”夏飞扬笑了,“很适合你。我当时是不是就说,你记忆力这么好,很适合学语言,未来也会有很多可能性的。”
施南看着服务生给他们上菜,好一会儿才道:“嗯,要谢谢你,当年……很鼓励我。”
“好说。”夏飞扬满不在乎的笑一下,“能过成今天的样子,你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他点了杯港式鸳鸯,举起来,“碰一个吧,敬……努力的自己和不负期望的未来。”
施南拿着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上他的杯沿,默默喝着。
“以后在学校里要拜托你了,”夏飞扬看一眼Anders,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整体还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这个年龄段,男孩儿正是皮的时候,你们多费心。”
“不用这么客气,”施南道,“小孩子都这样,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夏飞扬想起什么似的,玩笑道:“我这可不算是提前讨好老师啊,就算真要讨好,也得让他爸妈自己来。”
施南猛地抬头看他,彻底愣住了,他没太能理解夏飞扬的意思。
只听Anders一旁拿叉子叉了一片墨鱼,举起来问:“Onkel舅,这个德语怎么说?”
“Tintenfisch. der Tintenfisch.”
Anders跟着念了一遍,少年老成般的叹口气:“德语好难哦。我不想说德语。”
夏飞扬托着腮看着他笑:“跟你爸妈说去。”
施南已经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听见了Anders对夏飞扬的称呼,他不懂德语,但是那个单词的发音和英语很像,于是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Uncle?”
“是Onkel。”Anders大概是终于有一个熟悉的德语单词可以显摆了,兴致勃勃的纠正施南。
施南难以置信的看看夏飞扬,又看看Anders:“他是你的……”
“Onkel舅啊。”Anders咕嘟嘟的喝着咸柠七,他看着施南一脸懵,以为他没理解,还十分认真的给施南解释起了家庭亲属关系:“我妈妈的哥哥,Onkel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