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镇之后,施南的生活“啪”的一声被丢入“正轨”。
他还是每天重复同样的生活,白天去加油站工作,晚上回家看书,夜间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喝酒看星星。
只是他记了有人说的那句“那你慢慢的开”,上下班路上不由自主的就放缓了车速。
和从前分毫不差的生活,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个日夜,规律的日子让他的心变得平静,就连前几日突然又开始造访的噩梦,也似乎在小镇过分安宁的夜晚里逐渐的声势熹微了下来。
明明都是好事。明明都应该是好事。
施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就好像他的生活处在一片彻彻底底安静的虚空中,于是反而满世界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尖锐耳鸣。
那声音实在算不得愉悦,他渐渐的不再频繁的做噩梦,但他开始失眠。他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无可奈何的清醒着,无论喝多少酒都没有用。有时挣扎到天光渐明才囫囵睡去一会儿,有时干脆就是彻头彻尾的枯躺到天色大亮。
他很能忍,但即使他再能从表情和言语上掩盖,因为睡眠短少而逐渐恍惚的精神却是不由分说的在影响着他的生活。
翔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最开始倒是没怎么察觉出来,不过他有个细心的媳妇儿,那天翔哥忙的稍晚了点,翔嫂过来店里做饭,看着施南一边吃饭一边出神就忍不住问:“小南,你怎么了?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人也瘦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施南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没有,天太热了,没胃口。”
一顿饭不好好吃尚可搪塞,直到那天,施南在下班路上避让一辆突然窜出来的摩托不及时,重重的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虽然骨头什么的倒是没摔坏,他也带着头盔,但到底是夏天衣服穿的短,破皮挂彩是免不了的。回去被翔哥一看就皱了眉:“怎么回事到底?”
施南简单解释了一下,翔哥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一点:“小南,那天你嫂子说,我才反应过来,你自从宁城回来,就恍恍惚惚的。到底怎么了?”他想了想,问,“是不是想小夏他们了?”
施南愣在了那里,有些醍醐灌顶似的。
翔哥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一边给他消毒伤口一边道:“小南,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把事儿闷在心里,不爱说话,也不爱交朋友。但是我知道,人嘛,谁都不想总是自己一个人的,有朋友也总是好的。你和小夏他们,碰上的挺神奇的,但也挺是个缘分是不是?虽说他们在宁城,但说白了隔了也不就四百多公里嘛,你以后想见他们,还是可以去见的啊。”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就算大多数时候见不着面,这不是有电话吗?没事儿的时候打个电话聊两句,或者发条信息聊聊天,不也挺好的嘛。”
施南看着翔哥拿棉花沾了酒精,十分简单粗暴的在他的伤口上胡噜着,酒精扎的皮肉锥心一般的疼,他却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只轻轻的问:“翔哥,你有没有……这样隔得很远的朋友?”
翔哥似是被他问住了,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回答:“以前有,年轻的时候跑长途,有一些哥们儿,都是一起经历过事的,那时候感情铁,即使大家总不在一处东奔西跑的,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通讯工具,但还也总是会想法子聚聚。不过这两年年纪大了,也都有各自的家庭了,联系反而慢慢变得稀少了,现在想想,真的挺遗憾的,中年之后啊,就再没交到过那么铁的兄弟。”他抬眼看着施南,有些唏嘘:“所以啊,年轻时候的情谊很宝贵的,你们现在条件比我们那会儿好多了,电话说打就打了,要联系也简单多了,要珍惜啊。”
那天晚上,施南又拿着酒,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身上有伤,翔哥千叮咛万嘱咐的,先不要喝酒了,不利于伤口恢复,但他自己完全不在意。
他今晚真的很想来点酒。
不知道仰头看了多久星星,他终于若有所思似的,拿出了手机。
他的手机是翔哥给他的,很老旧的款式,没什么高级功能,平时除了翔哥和嫂子,也没什么人会联系他。
他翻出和夏飞扬的短信页面,他回小镇的那天夏飞扬跟他说到了说一声,他也就十分言简意赅有问有答的回了个“到了。”
夏飞扬问他一路上累不累,他回一个还好,这几天谢谢你。夏飞扬再回一个别客气,好好休息。对话就没有然后了。
这几日他一天天平静的过着,白天混沌着干活儿,夜里清醒着失眠。心里没有其他念头,只是空,无止境的空。但他此刻心下,却泛着一股劲儿,一股说不清来由的劲儿,也许是因为傍晚时翔哥的那句“是不是想小夏他们了?”让他恍然间明白过来,这种空到极致的感受,叫做孤独。
而他此刻心里的那股劲儿,叫做想念。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想起那天顾楷晟问夏飞扬,飞德国要多久?夏飞扬回答,13个小时。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按了发送。
-你的生日,是不是12号?
对方过了几分钟才回:啊,是的,下个月。怎么了?
施南:没什么,就是想记一下。
一会儿补一条:想到时候记得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夏飞扬:谢谢你。
施南笑了:我刚才不是正经说的。
夏飞扬:我知道,到时候我再谢一次。
施南那一晚没有再失眠,他的伤口还在隐隐的疼着,但他睡的很好,一夜无梦。
那天之后,他们偶尔会有一些短信往来,说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七零八碎的事情,比如夏飞扬说他在自己屋里抽烟被他妈妈发现了,被罚给全家擦了一星期的地;抑或是顾楷晟的z4终于从北京回来了,却没开多久又梅开二度的被扎了胎;又或者是夏橙阳那天在家整理书又理出来许多不要的,问施南有没有兴趣再认领几本。
施南当然有兴趣,问:都有什么?
夏飞扬:我拍个照片发给你。一会儿反应过来似的:你那手机是不是收不到照片啊。
施南:嗯,好像不行。
夏飞扬:那这样,你除了伍尔夫,还有什么喜欢的作家吗?我替你看看。
施南:黑塞。
夏飞扬:有的!好几本呢,你要吗?
施南:如果你妹妹确定不要的话。
夏飞扬:她不要,她本来就是说要给你的。那……我给你寄过来?
施南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好。
书到的挺快,那次短信对话之后大概过了两三天,施南就收到了。
他翻开那本《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了那句他最喜欢的句子——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翔哥在一旁看见他拆包裹,忍不住笑:“是不是小夏寄给你的?”
施南愣一下:“哥怎么知道。”
“这么记挂你,还能想着给你寄东西的,还能有谁。”翔哥一脸“那还用问”的表情,说完又叹一声,“小夏这孩子,心是真好啊。”
施南心里酥酥麻麻的,突然一句话就没防备的蹦出了口:“哥,别人过生日,一般都会送什么礼物?”
翔哥有点意外的看着他:“啊?怎么?你要送礼物?谁过生日?”几乎又是立刻反应过来,“啊,小夏吧。”
施南没来由的有点不好意思,他过往小20年的人生里确实没有任何给别人送生日礼物的概念,是真真切切的迷茫。
翔哥想了想:“其实我也就给你嫂子送过,也就是买点儿她喜欢的东西,不过,”他笑着摇摇头,“小夏那孩子,什么也不缺,也确实是不太好送啊。”
施南“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翔哥倒是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也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最后只能安慰道:“嗨,过生日这种事,送什么不重要,心意最重要,你只要把祝福的心意表达到位了,就够了。”
施南笑一下,又“嗯”了一声。
日子进到八月,依旧是不打折扣的烈日酷暑,没完没了的炎热仿佛把日子按下了慢放键,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苦夏,大概不仅是苦夏炎炎,更亦是苦夏漫长。
夏飞扬明明好像觉得他似乎是刚从小镇乡间回来没多久,这一晃神,他的生日就快到了,以及紧随其后的,与家乡和故土告别的日子。
他生日当天得和秦灏天他们聚,顾楷晟和几个大学时期要好的同学也都会过来,于是便提前一天请他爸妈吃饭。这是他们家多年的传统。
夏飞扬拿着杯子敬他爸妈:“爸,妈,22年了,感谢你们把我俩养大,过两天我也得走了,你俩自己在宁城,吃好喝好身体好,我俩在外面也放心了。”
夏橙阳一边笑眯眯的:“我跟一个跟一个。”
夏奕君拿杯子跟他俩碰,声音低沉:“怎么着,我俩吃好喝好身体好,你俩就野在外面不回来了?”
“哎,爸!”夏橙阳不服气,“你那什么措辞呀,什么叫野,我俩明明是出去深造,深造啊。”
夏奕君轻笑一声:“深造……你那洋鬼子对象,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见见?”
“爸!”夏橙阳瞪圆了眼睛。
夏飞扬在一旁哧哧笑呢,只见他爸攻击完女儿炮火又转向了儿子,“飞扬,橙阳这大概是要一心向着洋鬼子去了,我觉得是指望不太上了,你怎么说?”
“啊?”夏飞扬愣一下。
一旁杨星旻发了话:“他爸,可以了,孩子们过生日,高高兴兴的事,你别在这耍当爹的威风吓唬他们了。”
夏奕君哈哈一笑:“逗你们呢,看把你们吓得。”他刚笑完又一板脸,“不过有一说一的啊,你们在国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自己心里要有数。你们成年已经很久了,我和你妈,本质上来说对你们已经没有监护的义务了——大白话说,就是管不了你们了。不过,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你们有能力自力更生之前,无论做什么事,先想想前提——你怎么有资本做这件事的,再想想后果——你又是凭了什么能承担这个后果。想清楚了,再去做,明白吗?”
还没等两个孩子说什么,杨星旻又是瞪了夏奕君一眼:“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她看着一双儿女,“你们爸爸这个人呢,当领导当惯了,说话喜欢拿腔拿调的。但他本质其实说的不错,国外的环境,往好了说是开放,往坏了说,到底缺少一些硬性的束缚力——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过你们俩,从小都挺懂事,虽然说多少也是有点脾气在身上,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对你们也有信心,相信你们即使到了外面,也能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她看着夏飞扬,“飞扬,比起橙阳,我要多说你一点,我知道,你是个男孩子,你有些话不爱和父母说,遇上事儿了也想自己处理,很好,没问题,我从小就跟你们说,我对你们最大的期望就是两个字,独立,找到自己,然后做自己。你们也在努力,这非常好。但是飞扬,”她顿一顿,“你毕竟还年轻,人需要成长,而成长永远不会是一件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你如果有问题、有困惑、有任何你觉得迷茫的事情,爸妈永远在这里。我们也许不会替你解决问题,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替你解决有些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力所能及的帮助,也许对你会有意义。明白吗?”
夏飞扬又碰下他爸他妈的杯子:“明白,都明白,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夏橙阳:“我再跟一个!”
一顿小家宴吃的还挺愉快,饭后,夏奕君又马不停蹄的赶飞机出差去了,杨星旻把两个孩子载回家也要回公司上班,只是她车子还没开进小区呢,就听见身边的女儿十分惊讶的叫了一声:“施南!”
杨星旻有点没明白,不过她还是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
只见车才将将停稳她那坐在后座的儿子就几乎是跳下了车,她气的喊:“夏飞扬,车停好了吗你就跳,你要命吗?”
坐在副驾驶的夏橙阳放下车窗,声音里惊讶不减:“施南……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杨星旻反应过来,估计是俩孩子遇上熟人了,她驾驶座这侧看不太清来人,面前小区的停车杆已经自动识别了车牌缓缓抬起,她赶紧拍一下夏橙阳胳膊:“快点儿,让人先上来,不然一会儿落杆了我还得重新倒车再进一次。”
夏橙阳“哦哦哦”的,便冲着窗外喊:“你俩快先上来,快上来,这儿不好停车,快点快点。”
她催命似的,夏飞扬脑子正懵着呢,本能的一把拽了施南坐进了后座。
等关上门他反应过来,迅速的放开了抓着施南胳膊的手。
即使是就刚才那短短的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几秒,他也又一次的感觉到了施南的僵硬,一样的,还是一样的。
他一颗心在适才的几分钟里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先是被施南毫无预兆的突然出现震的火烧火燎,随即又被这再一次的无望发现一脚踹进漫天的暴风雪。
这感受太极限了,极限的他整个人都恍惚着。
杨星旻一边把车往家开,一边问:“你俩,不给我介绍介绍吗?”
夏橙阳往后瞥一眼,只见她哥一脸被雷劈般的神魂出窍的表情,只好心下暗叹一声,回答她妈妈的问题:“这是施南,是夏……我俩的朋友。”她转头看施南:“施南,这是我妈。”
施南看起来稍稍有点紧张似的,他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白皙的脸晒的有些发红,额角沁着汗,他微微的坐直了一点身子:“阿姨您好。”
杨星旻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笑的很和蔼:“你好呀施南,来找他俩玩儿是吧。”她目光似是微微打量了一下对方,笑意不减半分,“看你热的,在外面是不是呆了很久?热坏了吧,冰箱里有冰镇的西瓜,回去吃点儿,信我,冰西瓜比冰激淋解暑。要是感觉不太舒服,家里有藿香正气水,让家里阿姨给你拿。”
施南愣一下,赶紧“嗯”了一声,说了声“谢谢阿姨,我没事的。”
他大概知道夏飞扬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