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这个出身于乡村的少女是如此敏锐,她几乎在见到陈渊的瞬间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同时,伴有可怜的自尊心被刺痛的难堪。
当然,很多年后,在算得上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程鸢程教授看来,十四岁的少女程鸢其实没必要反应过度。
可多年后的程教授似乎忘了,她不是十四岁的程鸢。
十四岁的程鸢是一粒长在贫瘠土地上却觉醒了自我意识的种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身边的人:父亲、母亲、邻居嫂子、同龄玩伴。
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忙忙碌碌地过着每一天。
可你要问他们,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邻居嫂子嫁进来的时候才十六岁,而程鸢那时候七岁,弟弟还没出生。
七岁的程鸢可比现在活泼多了,她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新房,新房里新娘子静悄悄地坐着。
新娘子抓了把糖给她,也没赶她走,于是她们聊起天来。
程鸢问:“嫂子,你饿吗?”
新娘子说:“结婚这一天都要饿的。”
程鸢觉得新娘子很奇怪,她不说她饿不饿,而是说都要饿,那么她到底饿不饿呢?
“嫂子,你是因为喜欢他才结婚吗?”
新娘子思考了一会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爹妈说他人不错,应该不会错的。”
“那就不是很喜欢了?”程鸢从她年轻美丽的面孔里看到了茫然。
程鸢追问道:“那为什么要结婚呢?”
“但……也不讨厌啊。”新娘子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新娘子说:“我不读书了,就该嫁人了。”
于是程鸢深切地记住了那一句话:我不读书了,就该嫁人了。
人这一生,其实很难跨越自己出生的阶级,也很难做出什么超越自己眼界和认知的行动来。
就比如七岁的程鸢,她只会跑回去和母亲说:“妈!我不要嫁人,我要读书!”
读书,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的,也是少数不多还算得上公平的方式。
对于年幼的程鸢而言,这也是她唯一能为自己的未来做的事情。
程鸢在读书上确实有些天赋,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在弟弟出生前,她还有些贪玩,而随着弟弟的出生、长大,她变得愈来愈沉默。
也变成了同龄人眼中的“怪人”。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还不像后来那样卷生卷死,学习的人反而是少数。
同龄人不喜欢她“惺惺作态”的模样:
“程鸢是个书呆子!”
“她就是想博得燕老师的注意!”
燕老师是学校里新来的英语老师,刚从师专毕业,十七八岁,生得面红唇白,十分俊俏斯文。
大人们倒是对她多有赞许:
“这程家的大丫头能精心,是个好苗子……”
“可惜不是男娃儿,可惜了……”
“倘若是我儿子,我必然砸锅卖铁哄他读书!”
……
“大丫,大丫!”
母亲连叫了两声,程鸢才回过神来。
“妈。”少女低着头,可是她的脊背永远挺直。
“发什么呆啊?多危险!”母亲拿走女儿手中的菜刀,用手肘把她推到一旁:“你看书去吧,最近不是要考试吗?”
“已经考完了。”
“啥?”母亲说:“你说大声点?”
程鸢抬起头:“期末考已经考完了。”
“多少分?”母亲随口一问。
“语文100,数学100,英语99……”程鸢说:“我是第一名,班级第一,年级第一。”
母亲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哟,真厉害,和你爸说了没?”
程鸢摇头。
“你这孩子,小时候还闹腾,怎么长大了就不爱说话?”母亲反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把卷子拿给你爸看看,叫他高兴高兴。”
“怎么不走,想什么呢?”
程鸢鼓起勇气,试着想和母亲分享些什么:“我前几天在学校里看到一个奇怪的男生,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妈,你知道这个人吗?”
那天,程鸢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那男生也没拦她。
只是……那天她去还燕老师的字典,特意挑了一个没人的时间段,却碰上这么个不知来路的男生。
程鸢想弄清楚他的身份,可在后来几天她在学校里根本没见到他。
不过现在是一学期期末,他有可能是下学期的转学生来办手续。如果他是转学生的话,应该是附近几个村庄新搬来的住户。
母亲深深地皱起眉头:“红头发?学校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母亲拉走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要和他们接近!”
母亲让程鸢在晚饭时间把卷子拿出来,父亲看了又看,十分赞许:“好!好姑娘!”
父亲看向程二狗:“二狗,和姐姐好好学学!”
程二狗只顾着傻笑,拍掌欢呼:“姐姐厉害!”
程二狗不爱学习,但现在床前明月光还背得磕磕绊绊。
父亲叹了口气,是无心之言:“要是老大的用功劲和老二分一分就好了。”
于是程鸢想说出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
桌上父母的闲聊还在继续,聊起今年收了多少小麦,留多少,卖多少;聊起小儿子要上小学交学费;聊起村里的谁谁谁结婚要随份子钱……
程鸢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试图压住心里那一丝恐慌。
父母的聊天声很近,又很远。
“那个谁,是不是在学校里就跟……好上了?”
“别多管。”父亲很不高兴:“吃你的饭,人家什么时候好上的干咱们什么事?”
学校里教书的老师大多是刚毕业的师专生,也就十七八岁,而初三学生十五六岁,相当于是同龄人。
不乏有人偷偷谈恋爱。
当然,在明面上这是丑事,一般都会到毕业后才会公开,到那时候脱离了师生关系,就说是家里介绍的。
但若是上学期间被人抓住了马脚,那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程鸢不关心这些事情,却不曾想麻烦找上门来。
当时她正在地里砍麦秆,这些是家里用于烧火的“燃料”,她麻溜地用麻绳捆好这一摞,背到一旁,再用小车推回去。
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找了过来:“程鸢,我有话和你说。”
程鸢用手背擦了擦汗:“什么?”
在汗珠滴落的模糊的视野里,太阳光又刺眼,程鸢看不清来人的面容,直到她走近了,程鸢才叫出她的名字:“夏琴。”
程鸢看着夏琴走到自己面前,问:“有事吗?”
“你之前看到了什么?”夏琴的语气极为不善。
顶着头顶的大太阳,程鸢的心情也不好,道:“你是说你和语文老师谈恋爱的事情吗?”
“你!”夏琴没想到程鸢就这么直晃晃地戳破了,还这么不留情面。
“你不就是想说这事吗?”程鸢道:“我替你说出来了,省得在这里卖关子,你为什么生气?”
“你装什么清高,你不是也在和燕老师不清不楚吗?燕老师可是有未婚妻的!”
“你在说什么?”程鸢皱眉,只觉得可笑。
“燕老师给你开小灶,如果不是有不清白的关系,他为什么给你特殊对待!”夏琴质问说:“你的英语成绩也不是白来的吧?”
“莫名其妙。”程鸢挥开了她的手,冷冷地道:“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
“喂!”夏琴叫住她,自以为拿捏住她的把柄:“你和我保证,你不把你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就不会把你和燕老师的事情说出去。”
程鸢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猛然回头,她的眼神锁定在夏琴身上,竟让夏琴吓得后退。
“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程鸢突然缩紧的瞳孔像老鹰,像隐而不发的野兽:“还有,我和燕老师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事情看谁都有问题。”
放在后来看,夏琴的行为当然是幼稚的,可那个时候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因为自己和男友不被允许的恋情可能被人发现,所以色厉内荏地前来威胁人。
当四十七岁的程教授回想起灰暗的少女时代,发现记忆中的人物也是那样鲜活生动。
以及那个下午出现在麦田边上的红头发少年。
他的出现打断了两个女孩的对峙,陈渊“呸”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和程鸢打招呼:“你好?又见面了。”
他比上次程鸢见到的要混不吝,像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顾忌,肆意妄为。
但今天他看人的眼神比上次舒服很多,所以程鸢这次没有转身就走。
反倒是夏琴尖叫一声,见到了红头发的陈渊像见到怪物一般,倒退几步:“程鸢,你竟然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程鸢还没说话,夏琴就跑了。
陈渊很摸不着头脑,问:“她为什么跑?”
程鸢冷漠道:“可能觉得你是□□吧。”
毕竟在十四岁的少女的观念里,红头发=□□。
“好吧。”陈渊向她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陈渊,村里新来的,不出意外的话,是你下学期的同学。”
陈渊的眼睛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他看上去已经接受了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掉落到这个小山村的事情,并试图“纡尊降贵”地了解一下这个贫瘠的山村,顺便招揽一批小弟。
男主叛逆期,头发在开学前会染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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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枯树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