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虽然已经是秋末,窗外仍有几只的蝉在叫,听得人心里发慌。
陈渊不敢看她眼睛,快速地复述了一遍:“我刚才从窗外经过,看见有封信放在上面,是你的名字。”
程鸢自言自语地问道:“谁会给我写信?”
她没有要问陈渊的意思,陈渊却反常地回答了:“我也不知道,没看见送信的人。”
陈渊还催促她:“你快点去拿吧。”
教室里有许多同学还没来,中午不回家的那几个坐在后排打瞌睡。
在陈渊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后,程鸢带着满肚子疑问走了出去。
她果真看到一封信,往窗台上一放,刚好卡到缝隙里。
有一瞬的灵光击中了她,程鸢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才拿走这封信。
她迅速地把这封信卷成一个小卷握在手里,匆匆地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或趴或睡,没有人发现程鸢内心卷起的惊涛骇浪。
程鸢觉得自己就像做贼一样,快速的扫视了四周,确认大家什么也没察觉,才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突然对上陈渊的视线,他看着她并且没有闪躲,程鸢很确定他在看她,就如同后来确定那封情书是出自陈渊之手。
整个下午的课,程鸢都上得心神不宁,她惦记着她桌肚里的那封信,在她还不知道内容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可是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了,回家了,程鸢却开始犹豫。
这封信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她不知道打开它会发生什么。
信封上只有三个字:程鸢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其他信息。
程鸢一狠心,拆掉了封条,里面只有一张纸,是他们学校发的作业纸,程鸢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下纸张的厚度,在那一瞬间,她心底的猜测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验证。
透着薄薄的纸面,她只隐约看到了喜欢两个字。
她紧张地把它扔到了桌面上。
少年的情谊太贵重,贵重到两个人都没有办法承担挑明的代价。
程鸢没有再看下去,她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堂屋的钟敲响,意味着整点时刻的到来。
程鸢如梦初醒。
她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来,把正在后院玩耍的弟弟赶进屋里。
“姐,你手上拿着什么?”
弟弟想来抓她手里的东西却被程鸢避开。
程鸢不耐烦道:“快点进去,要是等会儿爸回来看见你在这玩,肯定说你!”
弟弟害怕程父,一溜烟跑进去了。
然后程鸢从柴房里端出一个陶瓷盆,找了盒火柴。
“咻”一下,火柴掉进去,把那封信烧得干干净净。
程鸢沉默着看它烧完,心里松了口气,又有少许后悔。
也许自己应该把它看完,可是在她意识到这封信是什么之后,她却觉得害怕。
私自谈情说爱不会有好结果,而且她作为一个好学生,不应该也不能收这样的信。
如果让老师和父母知道,他们只会对她很失望,而程鸢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就是放到后来的21世纪,学校也不允许早恋的发生,何况是1989年。
虽然说每个时代都有偷吃禁果的人,但是在这个时代被发现的后果更严重,否则夏琴就不会在只是捕风捉影的情况下就害怕到跳河。
程鸢的家庭条件算不上多好,至少送她到学校,不是让她谈恋爱的。
如果她要谈恋爱,何不辍学回家结婚?为什么要浪费父母的钱财?
她害怕接受这样的质问,并且她清楚只要她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被发现,村里的唾沫星子就足够父母丢尽脸面。
那些长舌之人一定会说:
“我早就说女孩子读书不是正经事,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事!”
“把她送去读书,还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叫人家占便宜,真丢人!”
“父母辛辛苦苦给她赚学费,她倒好,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情,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嫁人!”
程鸢已经见过太多先例,更何况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心。
所以程鸢镇定精神,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把那些灰烬处理掉,然后开始烧晚饭。
今晚的饭桌上,父亲的情绪异常高昂,还开了一瓶酒,母亲劝他少喝一些,说:“现在喝还太早了!”
父亲嚷嚷道:“校长都说了,我家大丫头是个学习的苗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我高兴!”
校长那时说的话不知怎的就传出去,这段时间村里人遇到程父总要恭喜两句,当然也有说酸话的,说程鸢一个女孩子再厉害又如何?
程父不睬,一律按嫉妒处理。
程父酒意上头,把女儿叫到跟前,拍着女儿的手说道:“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聪明机灵有主意,你弟弟比不上你……”
许多女儿盼望了一辈子也只是想要父母的肯定,她们不断地付出,不狠心割舍,也只是在不断地求证父母的爱。
程鸢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弟弟,弟弟在看着自己傻笑。
程鸢在心里叹气。
程父继续说道:“你好好读书,只要你肯读用尽读,家里一定供你读下去!”
读书是一件很长远的事情,如果把每件事情都当成一项投资,那么读书一定要等上很长的时间,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
所以程父不是不知道读书有用,只是等待一个子女读书来反哺家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穷人等不起。
后来父亲喝多去睡觉了,母亲走过来叮嘱她:“不要睡太迟了,还是要注意身体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摸了摸程鸢的脑袋:“妈相信你。”
程鸢没有后悔烧掉那封情书,只怪它来得不是时候。
少年没有承担爱情的能力,尤其对于程鸢这样出生在贫苦家庭的孩子。
少年的懵懂是可以理解的,如同后来那个经典的问题:贫困助学金可以用来买奢侈品吗?
爱情就是少女程鸢的奢侈品。
当然了,程鸢即使在收到这封信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少女程鸢还不知道爱是什么。
她只是觉得烫手并且不想把这件事情挑明,因为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去处理。
她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毕竟这个时代谈□□变。
她把这封信烧掉就当做不存在,可是陈渊失去了耐心,在她的面前露出了破绽。
他莫名其妙地在学校里和她搭讪,问她有没有看那封信。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程鸢便故意问他:“你问这个干嘛?难道是你写的?”
“我只是好奇……谁会给你写信。”陈渊说:“我现在又没到城里去,有什么话不能和你当面说,为什么会给你写信?”
陈渊怕她察觉出端倪,迅速绕开了话题。
陈渊那时也不知道,那是他唯一一次勇敢。之后他回上海,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继兄拿他在乡下的事情攻击他,他始终没再承认,自己喜欢过一个小城姑娘。
程鸢也不知道。
一个学期的结束就像一场离别那样突然,初三上学期结束的那个冬天,陈渊离开了小港村。
又过了半年,程鸢以第1名的成绩考入了市一中,开始了她的住校生活。
在那一年夏天,程父的嘴角就没有合拢过,到哪儿都得提一嘴自己女儿考进了一中。
程鸢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程父带着女儿和通知书去上坟,在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程鸢的爷爷坟前,程鸢第一次看见父亲流下了眼泪。
父亲扶着墓碑,哭着说:“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鸢丫头顺顺利利,将来考个好大学!”
程鸢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脑袋磕进土地里的时候,她想,为了能从这里走出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高中开学两个星期后,也就是军训刚结束,程鸢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
这封信来自陈渊。
信里的内容都是寻常事,说他在上海上了高中,又说了一些在上海高中发生的事情。
程鸢便回了信。
如此以往,持续到了高二。
程鸢的舍友们知道她有一笔友,刚开始不知道是男是女,还追问她笔友的身份,后来程鸢谎称是女孩子,大家便羡慕她们的友情。
“真好啊,在上海还给你写信,一定是真的好朋友!”
“所以阿鸢,你将来想考上海的学校吗?”
“嗯。”程鸢话少:“希望如此。”
她回头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宿舍夜谈,她们谈起将来要学哪个专业,又问到程鸢:“阿鸢将来要考上海的学校,可是上海的学校有好多……”
程鸢说:“我想学医科。”
“医科?上医和上二医好像都不错……”室友已经开始为她筹划起来。
程鸢笑着说:“怎么都围着我说?你们呢,你们想学什么?”
“我?”一位舍友说:“我想学法律,将来当律师!”
“嗯?阿鸢,你怎么不说话了?”
黑暗里,程鸢说:“想到了一个朋友,他说将来也要当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