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楼阁 第28章 了不起的莉莉安小姐（八）

隋染从没像今天那样痛恨说谎，尤其是对善良的人说谎。

侯方瑾约她出来散步游玩，台北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够她们消磨这一个月的时间，但隋染却盯着手机，最后面不改色的对她说谎。

她说：“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想在酒店休息几天。”

侯方瑾很担心：“那要不我来看看你吧？”

她又说：“不用，其实是来了姨妈，休息几天就好了，老毛病了。”

“那给你带些汤过去吧。”

“不了，真的不了，我会不好意思的。到时候你来，我也只是睡觉而已，不能招呼你，我不想因为这个觉得心里不舒服。”

“好吧……你要是好了，告诉我一声。”

“嗯，谢谢你。”

“没事，好好休息吧。”

“嗯。”

关掉手机，隋染呼出一口气，易玟也提前被她打发自发旅行去了，这时候真就只有她和黎茗。只见黎茗从卫生间走出来，洗漱完毕后的黎茗脸上干干净净，黑眼圈消了一些，气色好了许多，她看了一眼隋染，见她拿着手机，便随口问了一句：“有人约你吗？”

隋染收起手机走过去：“不是，你收拾好了吗？”

黎茗点头：“嗯，可以下去吃早餐了。”

“好。”

二人走出房间，黎茗住在自己房间的楼上，其实黎茗也没有刻意避开自己，只是自己作息规律对比作息紊乱的黎茗，自然是遇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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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和昨天一样的流程，只是今天不再有和昨天一样的待遇，病床被其他的病人占了，黎茗被安排到一个六人大病房里，和其他流感病人一起输液，隋染也跟着，她拿了一个包，里面装着黎茗的书。

护士打好针后，黎茗就忍不住打量病房里各色各样的人，病房里面有个大电视，陪同家属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话，都是方言她听不明白，但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心感，她凑到隋染的耳边，声音不小不大的和她说话：“你好好看看身边的人，多观察他们的神情，对一个演员来说，必须做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原则，不然太容易脱离实际，变成井底之蛙，显得无知。”

隋染顺着目光看过去，有些好奇的问：“你很喜欢观察周围的人吗？”

“也不能说喜欢，只是一种习惯，我小时候很无聊，没人跟我玩，所以就养成了观察陌生人的习惯来打发时间，渐渐的就变成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了。”黎茗回道，“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就能让我想到自己的老家，很有亲切感。”

隋染回想起黎茗双亲逝去的事，对黎茗来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她能回得去的老旧房子，她往后也只能靠着记忆中的印象缅怀自己的过去与亲情。

只是，难得听到黎茗主动说起自己的童年，隋染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黎茗没有一丝防备，因为她也没什么话要说，只简单总结一句：“我小时候很无聊，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讲给你听。”

黎茗的电影素来有“生之薄凉”的别称，她的镜头大多聚焦在现实与渺小的人物命运之中，看似贴近每个生活不易的人，聚焦大环境下宛如杂草般坚韧生长的生命，但整体下来却是透着一抹透彻心扉的凉意，消磨生者的激情。

能写出这样故事的人，她的心该是什么样的，这让隋染忍不住好奇，从黎茗的处女作开始，算上接拍的商业片，一共十一部，各种类型的都有，或有她的风格，或有她的兴趣，从那短短不超过十部有黎茗影子的影片中，似乎也能窥得她的冰山一角。

“看来今天是不能好好看书了，这里实在有些吵。”黎茗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靠在背后的床栏上，滴液缓慢，她打算彻底的放弃看书，心无旁骛的观察。

隋染也早就习惯这样的情景，小时候也不是没有得过流感，那时候输液的地方是卫生院，和大医院又有不同，要更加市井吵闹一些。

黎茗看旁人，隋染看黎茗，实在无聊，她就拿出手机翻找电影，找到一部奇怪的，心里起了作弄对方的想法，将电影点开，拿到黎茗跟前问道：“黎茗，这是你导的戏吗？没想到你还导过这样的大雷剧。”

这电影正是二年前一部头号大烂片，一堆流量，剧本稀碎，故事天雷滚滚，黎茗一度风评受害，底下全是骂她恰烂钱的骂声。

对此黎茗叹口气，推开眼前的手机，她似乎也不愿意看见这部电影：“谁还没拍过几部烂片呢？那时候手上没钱，总得糊口啊。”

隋染惊：“我看你住的，那可是独栋别墅，你还说你没钱？”

“那房子是乔眠借给我住的，以后要还的。”

“什么？”

“乔眠手底下的房子很多，借给我一栋，让我自己想怎么装修都随便，住到我死都可以。”

“你，你很穷？”

“是啊，我穷的很，你以为就我拍的那些电影，能挣几个钱，基本都是口碑电影，实际上不赚钱。”

“怎么可能。”

“你没当过导演，没有从头开始筹划过一部电影。剧本立案以后，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经济规划，预算分配，再是挑选团队选角开机。预备之后的宣发费用，和院线档期，这些都是说不好的，可能会有变化，还要对票房有个预计，更加麻烦的是相关部门的核审机制。电影如期上线后，赚来的钱要分，有时候分到最后还能负支出，多的都得我自己填，更何况我大多电影都不能在内地上映，直接痛失内地票房，不接拍这种资本电影，我哪有钱生活，哪有钱拍我想拍的电影？”黎茗有些玩笑的语气，“我也不是那种清高的不得了的人，该低头的时候还是会低头。”

隋染一点都不意外她这番话，反而笑着追问道：“那你有跟编剧吵架吗？”

“没有，剧本怎么写的我就怎么拍，尽量不想跟人家吵架，吵不赢，也不想吵。”

“都没吵呢你怎么就知道你赢不了？”

“故事是人家写的，又不是我写的，再怎么她都比我有理。”

“这么说你吵过？”

“吵过，就一次，后来再没有了。”

“你竟然还会跟人吵架，”隋染忍不住嘴角上扬，“真想看看你那时候是什么表情。”

“很遗憾你错过了。”黎茗调侃着，二人之间和谐的不像话。

黎茗一直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人，自由的隋染不管是看电影还是发呆亦或是和黎茗搭话，都无比轻松自在，她一点不觉得无聊，靠在黎茗的身边，身后的黎茗一动不动坐的很稳，让她觉得心里无比安宁，吵吵嚷嚷的气氛中，黎茗的声音很独特，悠悠传入隋染耳中，有时周围过于吵，黎茗就会凑近隋染的耳边，呼吸近到仿佛能湿润耳朵。

时间飞速流逝，黎茗再次到了拔针头的时候，这一次护士有些粗鲁，手背上有些血渗出来，护士简单压了一团棉球，叮嘱她按好伤口后急匆匆走开，黎茗没说什么，倒是隋染想开口说什么，被黎茗拦下来，护士就这样走了。

“就算医院再忙，也不能这样粗鲁的对待病人啊。”隋染有些不高兴。

黎茗摇摇头：“算了，小伤而已，一会就不流血了，我们走吧，我来台北的这几天外出散步，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你要过去看看吗？我请你喝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还有洋酒。”

隋染笑着点头：“去啊，怎么不去。”

“是个迪厅，city pop风格的，我们最好先回去换一套衣服。”

“city pop？不好意思，我不是很了解那些。”

“没事，我们不回去了，直接去买一套新的衣服换上再过去吧。”

“我还是不太懂……”

“不用在意，到了之后你自然知道你该怎么做，有些东西没办法解释清楚，也不需要理解的那么清楚，迷迷糊糊的才最好。”

“你总是这样，黎茗，但是我偏偏无法拒绝。”

黎茗的笑容始终洋溢在脸上，看上去她真的心情很好，隋染挽着她的胳膊，二人走出去，就像黎茗说的，往后一直是晴天，外面没有下雨。

二人一起进了商场，黎茗挑了一套衣裤给隋染，隋染来来回回试了十几套，都不满意，后来黎茗不帮她挑了，她又求着最后再挑一次，然后选了一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t和牛仔裤，外搭一件复古纯色拼接的衬衫外套，白t扎进高腰牛仔裤中，配上一双小白鞋，像极了附近大学城里出来社团活动的大学生。

黎茗也没有在意自己的年龄和穿搭，和隋染差不多的打扮，二人在一起就好像在拍摄某主题的青春杂志，隋染用随身带着的包包给自己画了一个合适的妆，要给黎茗化妆时被黎茗拒绝，之后黎茗扫了一辆单车，转了转铃铛，对着隋染说道：“骑自行车过去吧，路上会经过一条老旧的水坝，周围有渔船和渔具租借店，有条铺满贝壳的路。”

这一刻的黎茗仿佛要带着她进入到只属于她的那一方浪漫天地，可她哪里会想到，所有美好的景色，黎茗都没有期待过和人共创美好的回忆，隋染只是她人生中一个显眼的过客。黎茗不在意自己身边是谁，哪怕是一个人也不会感到落寞。在天与地之间，不存在寂寞与孤独。

可这些带着贝壳粉色与大海天空的画面，将会一直刻在她的脑海中，她会无时不刻回想起有那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踩在沙滩上，隋染跟在她身后，张开双手保持平衡，在海浪没有卷过来之前记住她留下的脚印位置。

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像老照片一样，深深的烙在了她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