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武到尚书房的时候,旻宁正在临帖,写的是董其昌的《草书诗册》。
“董其昌的‘平淡天真’四个字,殿下是越来越得其道了。”
旻宁把笔放下:“想当初刚进尚书房,你连笔都捉不住,如今居然品评起书法来了。”
孔武道:“卑职出身微寒,又年轻气盛,本来是读不进书的。幸而在殿下身边得以熏陶,尤其是写字这件事。或许是年岁渐长,慢慢发觉了其中沉着养性的好处。”
旻宁笑道:“说来也怪。尚书房藏了几万件书法,你样样都不学,偏要临我的字。孔武,你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孔武看着他,知道皇后那件事早晚要被拆穿:“初时是无心。卑职不懂什么名家什么流派,只觉得殿下的字好看。后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当时在香山,你不过是个小小护军,就敢在众目睽睽下射杀神鸦。如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当日的事,多谢殿下为我遮掩。这次的事,殿下若是想要告发我,卑职...卑职自当领受。”
对着孔武,旻宁总是有种无可奈何之感。就算是他从自己口中套出皇后的罪证,就算是他临摹自己的笔迹写密信,自己能去告发他吗?
旻宁又想起件事,转过身来看着他:“孔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开火帽枪?”
孔武被他问得一愣。
旻宁笑道:“你一直以为我晕过去了,是不是?”
旻宁见他不语,又道:“你也不用怕。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当时那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已经命在顷刻,你却迟迟不肯开枪,直到谭玉赶来。”旻宁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你为难,还是不敢面对什么,只得装着晕了过去。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了?”
孔武愣了半晌,道:“王长生是我的同乡。当年苏州大水,对我有一饭之恩。我便犹豫...”
“原来如此。”旻宁点点头:“孔武,你利用我这么多次,把我推到这世上最孤独的位子。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孔武看着旻宁眼中都是凄怨之色,心里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旻宁永远都像隔着一层。他不敢把旻宁装在心里,也从来不曾把他装在心里。他知道旻宁对自己好,于是陪着他,跟着他。那些相处中有太多功利算计,真心却少得可怜。
“卑职在香山上曾经说过,对殿下有君臣之义。”
“除了君臣之义呢?”
孔武定了定心:“再无其他。”
“好。多谢你。我终于算是有了一个答案。”旻宁苦笑道:“我与额娘虽然感情说不上深厚,但这事过后,再也无法与你相对。念在往日...往日相交一场,你出宫去吧。”
孔武后退两步,跪倒在地:“请殿下谅解。卑职不能走,也不会走。”
“那是为何?”
“昔日孙白杨也曾力劝卑职离宫。甚至在出征之前,卑职已经想过与他辞官隐退。但是如今,他已经走不得了。”孔武抬起头来:“他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孤独。卑职要留下来陪他。”
旻宁冷笑道:“孔武,你知不知道,越是靠近紫禁城的中心,就越危险。你心里诸多顾忌,连一个王长生都杀不了。这样心慈手软,若是再往前走,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孔武听他提到王长生,突然想起般阳府的那晚。他举起枪来的时候,四周突然万籁无声。当晚激战的数千人之众竟似都不见了。白色的月光洒在树叶和丛草之上,轻柔异常。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心中却忽想:“如果我杀死了他,孙白杨会不会喜欢?”
但是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大不相同:“如今我已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怕失去的,也是绝不会软弱的。”
他给旻宁叩了个头:“殿下,我知道自己负了你。如果你就此恨我,你就爬到皇位上。我的命都在你手里。”
“但是在那之前,我会用尽力气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