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武当初进京时遇到高参领,只依稀记得他是个守城护军,被借调来护送秀女。至于他守的是哪个门,却没往心里去。故他和陈爽一早到东华门护军营报到,见到高参领真是好大的惊喜。
高参领见到孔武也十分高兴。他之前没见过陈爽模样,只当是初次见面。孔武怕漏了当日机锋,也不敢多说,只讲些如何被周师爷荐进了宫,又如何在奉先殿火场抢出了牌位等等。
二人拉着闲话了半天,孔武便问:“高参领,我二人要到哪里站岗?”
高参领道:“孔兄弟,我们虽然相识,但护军营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是少不了的。”
孔武以为他是想要些钱财,眼下有赏银百两,这一节是不用愁的,立刻说道:“高参领客气了,叫我孔武就行。这里有锭银子给护军营的兄弟们打酒。”
高参领摆摆手:“不是这个。新来的护军除了守城门,还有一样内廷的差事要做。众人都轮着,如今你们初来乍到,也是躲不过的。”
陈爽听到“内廷”二字,想着终于能见到那些貌美如花的秀女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更美的妃子娘娘,不禁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就去。孔武明白他的心思,向高参领点点头:“那是自然。都听高参领你吩咐。”
高参领便带着他们来到内廷门口,将二人交给一个年老太监,称“鄂公公”。鄂公公又带着他们去了御膳房,提了两桶打碎的猪下水和谷物,到了坤宁宫前。
这一来一去走了得有三五里路。孔武躺了一个月久未动弹,提着个大木桶走得甚是吃力。鄂公公回头看他气喘吁吁,冷哼了一声:“真是什么阿猫阿狗走了运,都能变成个人似的。”
孔武见他初次见面就出言嘲讽,显是对自己有敌意,又不知道对方底细,所以低着头只当没听见。鄂公公在木杆前站定,大声说道:“你们面前这支杆叫索伦杆,是大清皇族祭天所用,也是喂饲神鸦的处所。”
孔武和陈爽抬头看着这根木杆,竟有十余丈高,下端镶在汉白玉夹杆石中,上端有一个碗状的锡斗。碗中有食物,引了众多乌鸦绕飞。
“御膳房每天会准备好碎肉和谷物。你们要亲手取到,亲手调理,亲自爬上杆顶喂饲神鸦。”
孔武和陈爽都曾亲眼见过小林被乌鸦扑下脚手架摔死,如今见这里乌鸦更多,且这杆更细更高,又听到要“爬上杆顶”,都不由得心悸。陈爽忍不住问道:“鄂公公,这杆这么高,真的要爬上去吗?把这粮食洒在地上,或者洒在空中,不是一样吃得到?”
鄂公公怒喝一声,差点啐到他脸上:“狗奴才,神鸦向来由各营护军爬到杆顶去喂,几百年都是这样,怎么到你这就改了规矩,你算是什么东西?在这紫禁城里,神鸦的命可比你们的命金贵多了。如果服侍不周,神鸦抱恙的话,罪责就在你们身上!”
陈爽见他突然发怒,吓得不敢出声。孔武在御药房养伤月余,得众医温言善待,几乎忘了被人呼斥践踏的滋味。鄂公公这一声倒让他都想了起来,且觉得这人的语气神态,比曹镇南更多了几分凶狠毒辣。
虽然孔武总对孙白杨的劝诫不以为意,却知道他言下一片诚心,此刻愈发清晰。他曾说,曹镇南的舅舅鄂啰里在如妃娘娘跟前行走,想来就是这个人了。还说‘宫中众人皆谨言慎行’,也是所言不虚。如今真正到了内廷,还是谨慎些好,不可太过侥幸。想到这一节,孔武连忙低头称是,小心将鄂啰里送走。
陈爽抬头看着这根高耸的木杆,多看一会儿都觉得头晕目眩:“大哥,真的要上去吗?这些肉随便找个地方倒掉算了。”
孔武摇摇头:“必须上去,不能给鄂啰里抓住把柄,也不能让高参领难做。”他见陈爽脸上仍有些害怕的神气,不忍强逼,便自己将背篓装满碎肉,开始爬杆。
“索伦杆”就是满语中“神杆”的意思,要攀爬神杆,脚扣腰带等一律不得用。且这根杆每天都有护军爬上爬下,磨得甚是光滑。孔武虽然在乡下常爬树,要爬这神杆却是不容易。
他用双臂双腿紧紧夹住索伦杆,以臂力带动身体缓缓向上移动。但越是向上,杆越细,也摇晃得越剧烈。孔武觉得每动一步,都要在风里晃几晃。待爬到五丈以上,就有乌鸦被碎肉吸引,不住地过来啄食,撞在他背篓上。
孔武索性闭上眼睛。乌鸦几乎紧贴着他的耳朵在叫,震得头脑发晕。此时京城风凉,孔武额头上的汗珠却一滴滴渗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若是就此滑下去,倒是也轻省了。他这样想着,手上腿上的力也松了几分,但稍一松懈,就被碎肉的重量往下坠。孔武心中一惊,蓦得睁开眼睛。
他心念电转,“我受了多少磨难才来到京城,才来到内廷中,难道为这小小的木杆就要放弃?”小林和阿爹死前的样子,来京后受的种种欺压刁难,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地流过。他渐渐地觉得心中一片空明,似乎听不见乌鸦叫,也觉不到摇晃抖动了,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要向上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是他的帽盔磕到杆顶的锡斗。孔武忙一手抱杆,一手将背篓翻过头顶,把碎肉倒在锡斗中,又小心抱着木杆滑到地面,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此后日日便是陈爽负责和料,孔武负责送到杆顶。两人每天辰时喂乌鸦,其余时间就轮班在东华门守卫,累得腰酸背痛。不过护军营的例钱总算比工人多些,住处也比之前的棚屋宽敞,日子并不算难过。
这天两人如常从御膳房担了碎肉和谷物出来。孔武走在下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让陈爽也闻闻,是不是哪里不妥。
苏州人饮食清淡,本不喜吃内脏下水。陈爽每天担着这些碎肉,都是闭着鼻息走路,走几步便快喘一口气,更别提细细闻了,随口回道:“哪里不太对,每天不都是又腥又臭?”
孔武又闻了闻,还是觉得腥中隐约带着怪异的苦味,便是馊了坏了的食物也没有这种味道,又似乎在哪里闻过,只是记不起来。
两人一路到了杆下,陈爽把碎肉和谷物捏着鼻子搅合好,就连忙跳开,坐在一旁的地上休息。孔武心里总觉得不妥,推了推陈爽:“你到那边看着,别有人过来。”
陈爽不解:“大哥,你要干嘛?不会要在这杆下尿尿吧?”
孔武一把拍在他头上:“我总觉得这料味道不妥,或许是御膳房的人偷懒,拿些不好的东西应付。要是给这些畜生乌鸦吃出毛病来,累了咱们两个,你说值不值?”
陈爽自然觉得不值,便点点头:“你说的对。那鄂公公说,‘要是出了问题,罪责在咱们身上’,恐怕也不是说着玩的。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
孔武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我先打下一只来,给它试试菜。”
陈爽连忙跑远些看着人。索伦杆这里绕飞的乌鸦,比奉先殿要密得多。孔武眯眼瞄准,抬手打下一只,掐住翅膀,捏了些碎肉塞在它喉咙里。这乌鸦下来时还精神抖擞地扑棱挣扎,咽下碎肉后没几下就断了气,掉了一地黑毛。
陈爽跑过来,跟孔武面面相觑,心下大骇:“这肉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