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冶庭长腿不甚协调地蜷缩在低矮的桌面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中性笔。看不出是胸有成竹还是心事重重。杨彰压低声音:“牧队,我觉得这个学校的态度有点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牧冶庭转笔的手指一顿,本以为他要放笔,没想到换了个姿势,重新转了起来,“与别人相处,首先要明确对方想要什么。无可厚非的是,学校并不想警方插手。如果这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案,外界会认为是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低下;但倘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合伙作案,旁人则会谴责学校的管理性不强,从而质疑学校的安全性,影响招生、影响收入。”
“这两种结果,你希望哪种被呈现在学生和家长面前?”
杨彰低下头。
“叙述过程中,我们的身份是听众。其中一部分固然是事实,但更多掺杂了叙述者层出不穷的主观因素。对局过程中,思路领先的人获胜。学校的态度情有可原,但我们要做的,是时刻保持清醒的大脑,从描述者的观点里,提炼出冰冷的真相。”
-
走廊上响起一串脚步声。牧冶庭挑起眉梢,目光移向门外。白色的口罩包住少女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大大的眼睛。
“贾嘉瑶,”岑致念出一个名字,朝她友好地笑了笑。他说话声音温柔,长相斯文,像是个还在念大学的邻家哥哥,与他对视,不觉压抑,倒是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坐。”
少女披着件厚重的棉袄,胆怯地拢了拢两侧衣襟。
“我们是南港市刑侦支队队员,来这儿是为了调查田语阑一案,需要你的配合。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请如实回答我们的话,调查完毕之后,我们会把你送归教室。“
少女的眼神瞟了在座三人,最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你眼中,田语阑是个怎么样的人?”岑致问道。
贾嘉瑶低下脑袋,那应该是她管用的思考动作,一双明亮的眼睛半边被眼皮盖住,显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忧郁,“她说她讨厌这个学校。”
少女话音顿住。岑致抬起头,本以为她只是沉思,没想到她压根没了下文。
“这是她跟你说的,还是你单方面总结出来的?”
贾嘉瑶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她跟我说的。”
“你和她关系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应该跟我相处得挺好的吧。”
“她跟老师的关系怎么样呢?”
“嗯,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应该,不太好吧。
“除你之外,她和别的同学还有密切的交往吗?”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
“你有看到过她在学校里有得罪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
岑致咳了两声,“看到你和田语阑在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一起去了卫生间,你们聊了什么吗?”
少女的眼睛忽然闪烁一下,压抑许久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瞳孔爆发出来。她抬手把棉袄的两襟裹得更紧些,轻轻低下头,当她与岑致再次对视时,眼神里沁满了畏惧的光,像是受惊的小鹿,“我有些记不清了,但应该是一些有关学习的事情吧。“
“你跟她聊天的过程中,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少女小心翼翼地措辞,“嗯,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有吧。”
少女的声音憋在口罩里,听起来飘忽无比。这段挤牙膏式的对话听得让人没有食欲,比起嫌疑人的胡编乱造,少女的“不清楚”、“不知道”虽然排除了讲述者主观因素的干扰,但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能充当证据,推断或论证出什么。
“老师能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应该挺信任你的。”牧冶庭突然发话,“你自己觉得呢?”
少女一怔,主语的转换明显让她大吃一惊。她眨了眨眼,“我?我觉得,应该挺好的吧。”
“你跟她一个有厌学情绪的叛逆学生能够正常交往,想来你的社交能力不会差到哪儿去,平时在学校里朋友不少吧?”
贾嘉瑶不可觉察地眯了下眼,把目光转向于这个长得没那么和蔼的警察叔叔——黑眉凛冽地划入鬓角,像锋锐的刀刃。她把后背向后缩了缩,眼睛盯着桌面,好像陷入了思考,又好像在发呆。
“你不用有压力,也不用刻意隐藏什么,我们会把真相水落石出,但时间的快慢取决于你的配合程度,如果你一直这样回话,是不利于案件的推进的。”
她灵动的眼睛扑闪两下,眼睫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嗯——我确实有很多朋友,除了三班以外,还有一班的和五班的。”
牧冶庭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很好——你太紧张了,我们先聊些无关紧要的。你学习成绩怎么样呢?”
“无关紧要”这四个大字不知如何抚平了她紧张的神经,隐匿在口罩下的半张脸情绪晦暗不明,但牧冶庭猜她应该吐出一口坦然的气,“还……挺好的吧。”
“再具体一些呢?比如说,班级排名?最擅长的学科?考试的最高成绩?”
“唔——”更长时间的沉思后,少女终于有了回音,“我的成绩是班级的中上游。最好的学科是数学,能考到一百三一百四。”
“哇,真的很厉害,那你这应该不只是中上游,而是稳居于上游了。你跟你父母关系怎么样?“
“挺……挺好的,我学习成绩不错,而且听话懂事。我的成绩要比两个弟弟好很多,爸妈也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儿而忽视我。“说到这里,贾嘉瑶的眼睛里忽然扑闪着某种热烈的光束,”他们特别关爱我。“
“如你所说,你学习成绩这么好,社交能力也很优秀,跟田语阑应该也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吧?“
“嗯——还好吧。“
“能举个例子么?比如说学习,家庭,还有共同的朋友?”
“都有吧,但——”贾嘉瑶习惯性地把棉袄裹紧,“她特别冷漠,话也不多,我问她在初中是不是也这样,但她从不正面回答我。”
“那你跟你同桌在卫生间分别时,她有没有交代给你什么事情,或者给你什么东西?“
少女一怔,紧接着否认:“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看似懵懂乖巧,却难以深刻挖掘其中的某些东西。
-
“这女孩动不动就拿‘不知道’出言搪塞,完全不利于调查的开展。她年纪也不算大,戒备心倒不弱。”杨彰说道。
“家庭环境促成的。”牧冶庭回话,“她家里有两个弟弟,想要在这三个人里出类拔萃,就得采取一些保护措施。这样的人一般都很胆小却虚荣,所以得顺着她的话,夸赞她。我本来想顺着话音套些东西出来,没想到她干脆不吃我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