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以上所写可能只是我这个低级的学生单方面的见闻。我敏感,我蒙昧,我一无所知,我胡思乱想,我生性多疑,对待同桌也保有疑心,活该孤单一辈子——
那您先别急,要不要听听我继续说呢?
这段记忆我本不想说,但既然情绪都推进到这里了,那我也就讨人厌地掰扯两句吧。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二零二四年,元旦的前几天。
纵观所有作业,大概也就数学作业不写完也能相安无事——那做个舍弃吧。我想早睡,那我作业不妨不写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班主任竟然着手检查数学作业,让那些没写完的人去后面站着补完。
我的心里当即又苦又酸,惧怕和烦躁交织,险些冲昏了我的理智。
我拿着笔走到后面,薛颖在我旁边,她问我:“你怎么也没写完?”
我短促地笑了下。拿起笔,就着以前的准备往下继续算,这时,我们亲爱的班主任开始作威作福,挪着硕大的身躯,压着暴躁的尾音,开始出言训斥。
她的存在,无疑在我的心脏上更添一把火。恰如此时,那数学老师开始念答案,我像薛颖使了个眼色,飞快地记完选择和填空题的答案。
——既然你用不完成作业的卑鄙小人定义我,那我怎么好让你失望呢?亲爱的老师?
但记了片刻,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一想到曾经的自己对这种行为分外鄙夷,手腕就像受到钳制似的动弹不得。我绝望地叹息一口气,答案对完了,薛颖有一道题没跟上,探头看了看我的,被班主任逮个正着:“你在干什么!”
“我……我没跟上。”薛颖如是说道。
“你直接抄答案呐!”
“那我……不用跟啊?”
“跟什么跟,你都没写!”她吼着。
“哦。”
我写了两笔,感受身后的注视,猛然崩溃地想砸东西。九年啊九年,我什么时候有过不写完作业被罚在后面站着的情况?我什么时候有过被人当犯人一样训斥的经历?什么时候,我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怎么就成了这样?怎么就成了这样!
冲动包绕了我,让我成为不理智的巨兽。我终于换了一种打发,从憋着火气当孙子,到直接反抗。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咬紧了牙根,发泄似的,把卷子揉成一团,揉出了满身的怒火,和对这个学校的鄙视。
我的不甘,我的不愿,我的骄傲,我的自尊。
她把我叫了出去,我盯着面前这个女人,名义上的班主任。
她说:“我看到你刚刚把卷子揉了,我认为这不是你专注思考的样子。经过几天的观察,我了解你真正沉浸思考的时候是什么样,所以你刚才并没有静下心来。”
我一字不发,静静地看着她编排的戏码。
“你这个态度对待数学作业,是你不会?还是你单纯不想写?”
我径自站着,目视前方。
她得不到我的回答,眼珠像是散落的钢球,在眼白里左右弹动着。
“嗯?”她向前探头,渴望我的答话。
而我的心里,却远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风平浪静。她是我所讨厌的人,我所憎恶的人,她害得我无比憋屈,她迫使我看见了一切阴阳怪气和黑暗的帷幕。我恨不得让她唱一年的独角戏,我就那样置身事外地看,看她尴尬无措,看她束手无策。
但她的身份又是一个集体的代表。老师这个词语几乎埋藏在我这个学生的心里日日夜夜。从小到大,我从未顶撞老师,我甚至都没有过不完成作业的形象。每天都把作业记录得清清楚楚,生怕有遗漏。
矛盾激化的最后,我选择妥协。我沿用了不知使过几次的方法:“对不起老师,下次不会了。”
“不,你不要道歉,我只是想要深入地了解你。你请假了很久,我想知道这些题你究竟是真正不会,还是单纯地不想写呢?”
我绷着嘴角,抬眼看她,“老师,您要么别管我了吧。”
“不不不,经过我的了解,我知道你的那个度到底在哪里,你只是不想做到,不是做不到。所以,回答我,你到底是题不会还是……”
“题不会。”我答了句。
“哦,是吗?因为我也不确定你缺课究竟缺了哪一部分,包含今天这张卷子的内容吗?”
“包含。”
她眨了眼睛,乘胜追击道:“好,那你等会儿回到教室,下课一定要把所有不会的题完完全全地弄回。”
我以为就到这儿了,“哦”了一声,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气。
她又忽的把我叫住:“你刚刚揉卷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抬眼看她。
她口罩堵在鼻子下面,露出一截鼻头。见我又吭吃瘪肚,她再次探头过来,“嗯?”
我心想,一定要说么?我想的是如何一炮轰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你说话,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嗯?”
她那黑色瞳仁在眼眶里游荡的频率更高了,似乎要跳出眼角膜,牢牢吸附在我身上。扒开我这身丑恶的皮,看看里面的心到底是白的还是黑的。
“你究竟是不能接受这个学校的教育方式啊还是——”
“对,我不太喜欢,我不能接受这里,就比如说小考和补考。”
“难道说你以前的学校里没有小考和补考这一过程吗?”她瞪圆了眼睛,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我点头,说:“对,起码不用补考。”
她竟然做出了闻所未闻的吃惊状:“那你的学习方式是缺失的呀!”
我的思绪静止了。凝固了十秒钟后,终于迎来了暴风骤雨的头脑风暴,一连串问题在我脑海里画满问号:就这样跟她耗下去?现在才八点呐。
脑海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不待我细细考量,身体已经替我做出了相应的选择。我听见一声啜泣,遍寻不着,最后发觉那声音源自于我自己,稀罕极了。我不禁想慢慢审视自己,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注意力聚焦于对面那个有所行动的女人。她忽的顿了下,缓和气氛一般说:“你……先别激动,你先冷静冷静。”
我说:“对不起老师,我要回家。”
啧,这好像是幼儿园小孩儿的打法,况且我幼儿园的时候也没做过这种智障的事情,好幼稚呀。
“你先冷静冷静,来,要不要先坐一下。”
“对不起老师。我今天状态不好,我想回家调整一下。”我一遍又一遍地控诉,想濒死之人的最后一点诉求。
“想回家可以,我……也可以同意你回家。但你现在回家,明天是不是又不来上学了,嗯?”
我透过她的眼底,看到了我丑恶的样子,像个市井上撒泼的愚人。
“我可以同意,但我要彻底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希望你是一个消极抵抗的状态。你要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老师,我要回家。”
“那你跟我来。”
我跟她下了几层楼梯,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很快,预感应验,她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了脚步,错开身子,我看到一群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
这间办公室比其余的教师办公室比起来要暖和得多,起码我的感觉是这样。其余的布局我记不清了,回想起来也没意义,干脆扔在那里好了。
那个中年妇女锁定了我,问班主任:“是拿手机来学校,被你抓着了吗?”
“不,是她没有完成数学作业,还想要回家。”
“哦,”她扭了头看向我,问:“那你希望的生活是什么?不用完成作业?老师也不检查?”
我厌烦了这种盘问的态度,于是直截了当地回:“对。”
“哦——”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她名字叫什么?”
“校长,她叫田语阑。”
我不知道这三个名字到底给了她什么暗示,她忽的像变脸一般站起身子,嘴角挂了一抹诡异的微笑,颇像我看过的无限流影视剧里即将杀人的npc角色。她站了起来,把手插进兜里,身上穿了件黑色的棉马甲,隔着黑框眼睛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你向往的生活是不是作业不写,平日里闲暇时分躺在床上刷刷抖音,打着游戏,跟闺蜜吐槽这个老师不好,那个同学不好?等你面临人生中的考试时,又十分惊慌,就像中考一样,看到别人都考出了好成绩、好学校,你自己要在心里抱怨,这个破学校,破老师;等你高考的时候,你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的好大学,又该心驰神往地说,我本来应该去那个学校的,都怪这一切!”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外国作家写的《诗和远方》,但我现在要送给你四个字,活在当下。”她一字一顿地说罢,把头探到我跟前,悠然自得地说,“我也想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啊。我今天早上本来可以悠闲地吃着早餐,跟其他老师一起构想元旦联欢晚会的热烈节目,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可是你来了!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到之后,我的幻想全破灭了!你打破了我的幻想,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可以把你这个不速之客赶走?让你待在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一出,我竟不可抑制地流了汗。网上历代毕业学生曾说,这个学校有个专门的“小黑屋”,用来关些不受控制的学生。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给我收拾书包回去上课;要么,就再也别回来了。”
“对吧?于老师,帮我看看她请假多长时间了。”
“好,我这里都有详细记录。”她掏出手机,十分配合地打开了考勤表。
“怎么样,田同学,没想到吧。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止按照你的构思来发展,你要学会向现实低头,就比如说现在。连续请假不能超过六周,累计请假不能超过八周,你现在已经完全超过了,满足了被开除的条件,这可怎么办呢?”她又撇下嘴角分外遗憾地注视着我,见我不说话,她以为捏住了我的七寸,很快笑了起来,“主动退学和开除学籍选一个吧,从今以后,职高技校任选。”
“你会有一个崭新的二零二四。”她逼近我,笑出一口黄牙,“Enjoy your future,best wishes to you.”
“你讨厌这个学校,讨厌学校的教育方式,讨厌这里的一切……那我不妨就做这个恶人,给你一个可以怨恨的理由,到时候跟你父母抱怨,啊,这个学校的校长真烦人!她把我开除了!你说我这个借口怎么样?”她张开手臂,示意旁人看向我,“你们有没有留意到她现在很轻松啊,终于有人遂了你的愿——于老师,把她的东西全从教室里撤下来。”
我感觉脑袋里晕晕乎乎,一时想起了很多事,但又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什么逻辑。我想到了薛颖跟我一起抄答案,想到了我和初中同学一起从学校围栏眺望隔街南港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想到了我和小学同学一起谈天说地,想到了我依偎着父母在阳台上看星星。
最终回忆停滞,我看见贾嘉瑶在老师办公室里,腼腆地笑着。
最后的最后,我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里。雪地,操场上,身旁的人带着低于正常人的体温向我靠近,轻声细气地问我:“为什么你不来上学呢?”
独属于我的声音傲慢又无脑地回答:“我讨厌这个学校,讨厌这里的教育方式,讨厌……这里的一切。”
我操控着自己的身体,转过脑袋,对上一张年轻却虚伪的脸,女孩眼里溢满了对未知的探索,那么懵懂又天真。
“贾、嘉、瑶。”我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她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微笑着朝我探过脑袋,与我视线相接。
“说话呀田同学,你在这杵着是什么意思?想自救就去,想滚蛋就别在这碍眼——”贾嘉瑶年轻的肌肤逐渐变得蜡黄,眼尾的细纹逐渐堆积,懵懂的双眸变得深邃。
我平视着眼前的中年妇女,听着钟表愉快地发出伴奏,像在为我的人生做最后的终结。
我笑了,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校长。”
我看见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只留下一具空落落的皮囊卑躬屈膝地道歉。我的灵魂,带着我的双眼,飞过楼道,穿过窗帘,来到了一个名字叫做贾嘉瑶的少女身边。
——《控诉书》】